刘希彦 · 极简主义的本质是静心

文:刘希彦

唐诗里关于七言绝句的压卷之作,争议最多。对五言绝句的评定较统一,公认有两首,其一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格律诗分为绝句和律诗,盛于唐。所谓诗必盛唐,如果一首格律诗在唐代夺冠,那就意味着亦是此格的千古之冠。王之涣在《旧唐书》、《新唐书》里均无传,存诗也仅六首,却有两首诗冠绝古今,不可谓不奇。其余四首并不见佳。就凭这两首短短的四十八个字,他成为了唐代一流的大诗人,与岑参、高适、王昌龄齐名,可见话不在多,多说亦是枉然。

四言诗简短,首尾相连,无须身段,索性省了事。七言诗有转折有间构,腾挪得开,耍出身段来容易。五言诗于首尾之外只有一字之连,立锥之地,又必须要有回旋和铺排,谈何容易,所以五言最难。

五言诗里绝句最短,只有四句,又不像《诗经》可以一阙一阙的重复,想写出气势和格局,更是难上加难,便是力大如李白杜甫者,也难有气势恢宏的五绝作品。惟有这一首《登鹳雀楼》写出了盛唐之气象,不输于那些长篇巨制。

唯一可与之争锋的是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王之涣是高亢而热烈的,柳宗元则冷而清,清至无尘。二人之间隔着安史之乱,分出了盛唐和中唐。在盛世里,怎样的骄纵都不过份,怎样的高调都不刺耳,人人以为歌舞可以千载,高楼可以万丈。谁能够相信,冬天可以一夜来临。人心还在无止境的膨胀,天地的巨掌猝不及防的一收,大雪铺天盖地的来了,此时是最绝望的,空荡荡的一个世界,千山万径都没有了声响。这首《江雪》表现的寂灭可谓无边无际。只有等冬天久了,寒冷更深了,人们才会将目光放到细微之处,这就容易看到生机了。

单就艺术而言,《江雪》是更精绝的,因为没有一首诗的意象如此损之又损,几近于无,忽又出一钓翁,仿佛万物即将重生,清正之气贯通了天地——简直是《道德经》里的插图。但这不是人们心目中的盛唐,满足不了人们对盛世的亢奋和幻想,所以历来多以《登鹳雀楼》为五绝之冠。

宏大毕竟不是五绝的分内之事,话少亦不是盛唐诗人之擅长。幸好唐代有一个王维,将五绝的短小清雅写到了极处,再也无人超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太简洁了,简洁得像水里的白石子,连气韵都是多余的。心一闲,桂花就落了,人心和桂花之间难道有着某种神秘的连接?你看,那么清净的月光也能惊动山鸟。山中的花,哪怕寂寂无人,也在热闹的开了又谢……其中的诗意非但言语不能道破,便是稍一思想也会失去。

王维创造了一种极简主义美学。极简的本质是一种静心,通过去除芜杂的信息来达到制心一处。这种方法在绘画和摄影上常用,当镜头聚焦于一处的时候,画面就显得格外的宁静,所以影像里的寺庙和山谷要比现实中的宁静得多。王维的美学很受现代人的欢迎,大概是因为内心的平静对我们来说是太难得的事情。

中国几千年历史,日本人唯独喜欢唐朝,更喜欢唐诗,这是他们最大的励志和野心。他们喜欢白居易,却学不走白居易,遑论李杜,甚至连古琴都学不走。他们弹的古琴,气息局狭得像犯了嗝病。可他们学走了王维的绝句,一变而为俳句,即不成章的断句,大概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在狭小的空间里做事情。比如松尾芭蕉的“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的确有王维的神韵,不及王维之处在于静而不松,清而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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