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诗中的“故乡”情

一提到王安石,人们更多地想到的是改革意识很强的政治家,即使承认他是一个诗人,也先入为主地规定了“政治改革家”的属性。一提到王安石的诗歌,人们老是往诗人的政治抱负、社会理想等方向去靠。当然,这并不一定就有什么不对,但至少会对王安石的“诗人”身份造成遮蔽,会对其诗歌的艺术分析发生一些偏离。我更愿意最大限度地恢复王安石的“诗人”身份,有意淡化他作为政治改革家的一面,理解诗人的叙事和叙情。 

在诗歌《江上》里,王安石这样写道:“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不难看出,“故乡”已经隐去了,化为一个依稀可见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既是诗人一生追寻的,又是他终身摆脱不了的。“故乡”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多义的概念,这恰好是王安石诗歌非常高远的旨趣。

如果我们忽视了中国古代诗歌所盛行的意象、象征的传统,忽视了中国古代诗歌所通行的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的路径,就不容易理解王安石在这首诗歌里苦心经营的“故乡”!我们就应该体味得出,一千多年前的王安石在诗歌《江上》里表达出来的复杂感情了。

王安石的《示长安君》是一首离别诗:“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雨,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在这首诗里,诗人的亲人也成了“故乡”的一部分。

事实上,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故乡”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地理学上的概念,每个人与故乡的血肉联系,本来就是与亲人的联系,所以处处是故乡,“回故乡”也就成了对亲人的思念、对亲情的咀嚼。

再看诗歌《北陂杏花》:“一陂春水浇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这是彼在的而非此在的“故乡”,诗人心向往之,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哀愁。诗歌《书湖阴先生壁》里有两句是“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如此宁静而生机勃勃的景观,无疑属于“故乡”!可见王安石确实是一个大气磅礴的诗人,情满江山,天下皆故乡!

而在直白、达观的诗歌《登飞来峰》里,王安石这样写道:“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故乡”成了一种在现实中很难完整地存在的地方,稍显虚无,但世事如此,心里也还坦然。

在诗歌《泊船瓜洲》中,诗人回故乡到瓜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思念故乡南京,从而进入抒情的层次。诗人用诗歌唤醒了长江两岸大地的胜景,此情让读者心驰神往、流连忘返,诗的意义和价值就这样在时间里定格,呈现了“回故乡”的旨归。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歌不仅是王安石本人“回故乡”的标志性诗歌,而且也是所有中国古代诗人“回故乡”的标志性诗歌。从这里,我们可以引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这就是:在《泊船瓜洲》这首诗歌里,“故乡”是显而易见的,“回故乡”也是直截了当的;而在王安石作为一个诗人的内心生活里,“故乡”一直是一个内隐的、深层的概念,“回故乡”则成了他一生的、同时也是最终的旅程。这在中国古代诗歌里,是一个难得的精神传统。在王安石心目中,诗歌就是一条“回故乡”的道路。

如果说,人生就是“在路上”,那么,对于王安石,人生不是在别的路上,正是在“回故乡”的路上。进一步说,作为诗人的王安石,他的人生历程,出发即意味着返回。《泊船瓜洲》这首诗歌是这样写到的:“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叙事是中国古代诗歌的重要功能,这个功能与抒情一样,从来没有式微过,相反,它一直处于一种茁壮的生长状态。

我们一看到这个诗题,就明白了诗人给诗歌定下了一个叙事域。这个叙事域表面看来是狭窄的、有限的,地点为瓜洲,事件为泊船,其实不然,它的延伸面实际上是挺宽的:有了瓜洲这个地点,一定还有其他地点;有了泊船这个事件,一定还有其他事件。事实正是这样:瓜洲这个地点相反不是最主要、最重要的,而是次要的、提示性的;泊船这个事件同样不是最关键、最核心的,而是作为背景的、引发性的。

换句话说,这个看似狭窄的、有限的叙事域,会不会束缚住诗人的诗情呢?显然不会。诗人的行船停泊在了瓜洲,在船停泊的瓜洲,诗人所有的情感再也受不了瓜洲这个小地方的制约,而是“情鹜八极,心游石仞”。诗人因何到瓜洲,还将去何方?这是这个叙事域的入口和出口,显然,入口和出口是畅通无阻的,从而使诗人获得了表述上的无限自由。

也就是说,在这首诗歌里,诗人的情感无拘无束,心灵自由自在。巧妙的是,诗人的起兴、叙事,就从瓜洲开始,在瓜洲上空游历和漂泊一番之后,再次回到瓜洲。这就意味着,瓜洲作为一个叙事的原点,诗人由此出发,然后返回。“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从京口到瓜洲仅是一江之隔,而京口到南京也只隔着几重山。

诗人在瓜洲停泊,瓜洲的对岸是京口,而京口距离故乡南京只有几重山,无论是叙事语言还是抒情语言其实都围绕着南京。瓜洲作为叙事原点,诗人从这里出发,深度地凝练和控制着情感和语言,没有思维的偏移,由瓜洲想到京口,再由京口想到南京,一个字就开启了一个方向,打开了一个眺望的扇面,诗人站在这个扇面的圆心,故乡恍惚就在眼前。

诗人在简洁的叙事中,既有诗歌的跳跃性,又有散文的叙事功能,诗句在瓜洲、京口、钟山这三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中,诗人用一根红线——一根思乡的红线把他们连结起来,虽天马行空,但又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而这三个毫不相干的地名连结,诗人就在叙事中完成了作品诗意的抒情。

在此,诗的叙事功能显示了巨大的力量。叙事中诗人打通了两层关系:其一是地名和故乡的亲密关系;其二是生命与大地相沟通的关系。第一层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也是低层次的,但打通这层关系是打通第二层关系的前提和基础。

第二层关系一打通,诗歌的境界就出来了:在这首诗歌里,大地再也不是冷冰冰的土地,而是诗情唤出的有血肉、生命、体温、感情的土地。疏离感,语言与个体生命的疏离感,不再成为生命与大地相隔离的恶梦,不再折磨诗人苦楚的内心,诗人心灵被诗意地净化和升华。

如果说,在前两句诗句的叙事中,诗人的情感像涓涓细流缠绵不断,那么,后两名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则汇成了大海。进而,整首诗歌情感的海洋波涛起伏、扣人心弦、感人肺腑,而这大海般的激情被诗人浓缩成小小的两句诗表达出来。

因此这两句诗就包含着丰富的情韵,惊心动魄的内蕴。诗人宦海失意回归故乡,在将要抵达时,昔时的山水、故园之恋和近乡情更怯的心情刺激着诗人,千愁万恨、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有高度驾驭诗歌能力的诗人,把这万千愁思化为了两句千古绝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是照我还。”诗人在这两句诗中,景激情,情映景,把生命意识与眼前美景自然、和谐地编成诱人的图案,春风又吹绿,明月相伴,在此美境中的诗人回归故乡。

诗句“明月何时照我还”,让我们明白诗人作为一个“兼济天下”的儒家理想的政治家,他的仕途无望时,诗人初始的纯朴的乡恋就弥漫了他的心灵。在诗人创造的诗歌的世界里,故乡是可爱的梦中亲人。

故乡是诗人的亲人,诗歌里的故乡也对诗人有着浓烈的情感,诗人和故乡的情感在诗意中是两两相对的、两两相逢的。乡恋情结,使其灵魂深处坚信爱是两种诗意的相逢、两种梦想的融汇。诗人的诗歌世界不再是孤单寂寞的,而是理想状态的相互期待、相互守候。诗意,使诗人的生命光芒四射。

在诗意的呈现中,诗人没有了生命的无聊屑碎、焦躁烦忙,灵魂沉浸在诗意的暖流中,意识傲翔在幸福的状态里,诗人就走出了庸常、平凡而步入杰出和神圣。由是观之,王安石在这首诗歌里,完成了从政治改革家到诗人的回归。 

怀念故乡、“回故乡”在中国文化里是一个很大的母题,故乡是起点,也是终点。叶落归根,是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的结束。诗人伴着明月的回归,是对清朗诗情的激赏,也是寻觅生命的归宿。诗人“京口瓜洲一水间”的期待,还是“钟山只隔数重山”的展望,以及“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描绘,都是为了“明月何时照我还。”诗人所有的情感,千头万绪,半生的劳碌奔波,风风雨雨,终于有了安生之处,都投向了故乡。

《泊船瓜洲》不像某些言志诗那样,它拒绝虚假的表白、说教、唱高调,阅读这首诗歌,读者对诗人的情感理解已经没有任何障碍,而是使读者产生共鸣,在共鸣中再创造诗歌的意象,使这首诗歌的生命力无限延长。王安石有作为诗人的一面,也有作为政治家的一面。作为政治家他个性坚强,力主变法,希望通过变法达到强国富民的目的,作为诗人的王安石感情柔软而细腻。

他的政治生涯使他的某些诗歌成为有名的“王荆公体”、“半山体”,成为黄庭坚和江南诗派的先导。《泊船瓜洲》是作者的代表作,古诗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面对这首诗歌,诗人真诚的情感感动着我们,让我们正视生存环境,理解欣赏诗歌的意义,在意义中营造和坚守精神故乡。

这首诗歌充盈的激情表达和对美好情感的憧憬,正是我们失落的童真,我们应当在时间里、在诗歌中找回我们自己。这也许是王安石诗歌艺术的重大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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