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 钱涛: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大概已经忘记父亲离开我们几载春秋,只隐约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家里的灶台高,连自己扎个辫子都扎不好,母亲总是觉得这样的我原是男儿的命,却生为了女儿身,不知是好或是不好。那么多年过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温柔的,母亲倒多了一些冷漠,或许这和我本身不是亲生有些关系。记忆中,父亲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总是抱着我,咬着我的耳朵,温柔的叫着我,他离开那么多年,我依旧会时不时想起他,思念他,想念他做的酸菜土豆泡饭。如今回家自己动手做,却再也不复当年味道,不复当年感思。
父亲再世时嫁接的梨树已然老态,亲手植下的樱桃红了数载,越发的甜,越发的葱郁,房前他亲手植下的木棉开开落落数十载,北雁来了又去,房檐上落巢的鸟儿,已然多少窝。依稀记得,那年,调皮的爬上去掏鸟蛋,依稀记得,房檐后面花圃里的父亲拿着锄头打理着一花圃的百合,笑着问我,要不要吃百合蒸肉,要不要吃蒸百合,然后抱着我回家,依稀记得,他的衣服上有百合的花粉,母亲最怕的东西,总是洗不干净。
房屋一侧的竹林,风过,总会簌簌作响,在高高的围墙外摇曳。对了,以前,这里有一株桃李嫁接树,没错,也是父亲嫁接的,一半为桃,一半为李,桃李相依,每年三四月,伸进围墙的几只枝桠,开着粉色,白色的可爱小花,看到花儿馋嘴的我似看到沉甸甸的大红桃子和黄橙橙的李子,简直不能垂涎,而今,桃李已不再,父亲亦不在了,每每经过心中总会泛起涟漪,想起那灼灼的桃花,雪白的李花,更多的是想起植树的父亲,对了,父亲是极其爱喝酒的人,这一点,我们兄妹三人毫无保留的继承了,母亲亦是爱喝酒,或许也和父亲有关吧,只是我们三人从未问过母亲一句。
说到酒,父亲在竹林桃树下埋了一壶竹叶青,可惜,父亲没来得及品尝一口,便离开了我们,后来的后来,大哥,从竹林里挖出了这壶酒,可惜已所剩无几,酒的味道怎样,我们早已不记得,记得的大概只是当时挖出来,喝下去的思念父亲的心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我是不敢在家里提起父亲的,怕母亲伤心,我曾在父亲去世的多少个夜里听见母亲的哭泣,我记得,父亲和母亲明明是爱吵架的,可是,父亲离世,母亲的彻夜悲恸,让我突然明白,父母之间的爱看似平淡无奇,但却是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啊。
家里的老旧照片我是极为喜欢翻阅的,还有父亲留下的笔记本,厚厚一大本,里面有父亲的一张高中毕业照片,有父亲做的简报,裁剪保存的报纸杂志,这都是父亲留给我的记忆,理所,我把它藏起来了,用家里的旧报纸包起来,那是我悄悄从哥哥那里偷学来的包书方法。
哥哥爱读书,家里古今中外漫画小人书一堆一堆的,无处可放,全被母亲一箱一箱丢在楼上,这就直接导致哥哥每个暑假都有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是在房顶门前晒书。夏天雨来得突然,我们就手忙脚乱搬着一箱一箱的书往家里跑,母亲对我们的行为总是冷眼旁观,当然也就不会帮我们去搬,哪怕雨已来,她巴不得这些书全部湿了,在母亲眼里,哥哥小小年纪就架着一副眼镜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一箱箱的书。而我们对这样晒书搬书的日子却乐此不彼,每次大汗淋漓搬完,看到房檐上密密麻麻而下的雨脚,我们都会笑,那是一种保护好需要保护的东西,跑过大雨的自豪,儿时的天真。
父亲再世就很希望我们三个能多点书生气,父亲写字很好看,所以我们三兄妹写字也不赖,尤其大哥的俊秀飘逸得很,二哥的清秀却不失一种特有的狷狂,而我,写得最丑,确是硬气得很,母亲总说不像是出自一个女孩的手能写出来的字,母亲也再一次说我,生该为儿郎,奈何天不遂人愿,生为女儿身,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句平常话语,不曾想,生父生母无奈将我交由父亲母亲抚养的原因竟就是因为我是女儿身,不知是悲是喜?不过,父亲喜欢女儿,在世时倒是极尽给了我一个女儿该有的所有宠爱。
父亲,在我眼里,一直以来除了是个好父亲,更是一个好兄长,好儿子,好女婿,好人。印象中,父亲是一个人缘特别好的人,隔三差五总会有人来家中拜会,不论什么样的人,父亲都待之热情,慷慨、无私。我甚至想用伟大来形容他,爷爷总说,六个儿子,父亲最孝顺,父亲在否都这样说,父亲的朋友们待爷爷也是极为客气尊重,这难免让老人家的虚荣心得到了无限的满足,犹记,姑父曾说,我们这一家人,他最感谢的就是父亲,当初什么都没有的他能娶到姑姑,父亲的支持和对他们爱情的理解宽容是他们走下去的不小动力,姑姑也说,她有几年身体不好,父亲从云南贵州托了不少朋友找了不少中药给姑姑吃。甚至,为此买了中药书,学起了采药,亲自给姑姑挖草药治病。也因为这样,童年的我每每生病,都要喝父亲熬出来的黑乎乎的苦涩不堪的草药,那是我一段无法忘怀的童年黑色记忆,那时候我真的很羡慕感冒了能吃西药的小朋友,在我的童年世界观里,西药就像是棉花糖一样的存在。
父亲很喜欢帮助别人,母亲以前总是抱怨父亲的性子,不爱拒绝别人,总说这样的人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太多,累的还是自己。一个还没有灶台高的我,那时候对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完全没有概念,如今,一想,父亲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都是在为别人。
都说,一个人要是离开,不会有正式的告别,他会选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阳光正好,穿一件薄衫,亦不带走一个包袱,趁着春光,就这么消失在你再也找不到的世界。
只记得,那天,我早早起来,穿了新买的小裙,正踩在凳子上,有些吃力的够着灶台炒菜给快要下班回来的他吃,期待着他能夸奖我,期待着他把我抱起来,亲亲我的脸蛋,咬咬我的耳朵,叫我乖女儿,可是,我等来的是绝望,那么小的我第一次知道害怕为何物,吓得瑟瑟发抖,声嘶力竭躲在表哥怀里哭。那天应该下雨的。
父亲去世有多久,他工作证上的证件照就被我剪下来随身带了多少年,多少次看在钱包里父亲的遗照,才真的体会到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也有这样的意境,眼眶竟然又不自觉有些热了。
庭前杏花已开满,杜鹃声声啼入耳,清明时节已到来,春雨纷纷断肠人,坟头青草早已绿,几载春雷几载雪,母亲青丝成雪已半百。孩儿,还想再尝一尝父亲做的酸菜土豆泡饭,还想再让父亲替女儿剪头发,还想炒着并不怎样的菜等着父亲夸赞。孩儿在竹林又埋了一坛酒呢,藏个几年又可以挖出来喝了;那棵儿时时常栓根绳子便荡秋千的苹果树早已枯死,不复存在,花圃里的百合也已不再,孩儿犹记那年,此处,有个女孩荡着秋千,簌簌竹响间,有枝叶筛下斑驳光影打在她的衣裙,风清扬,雪飞扬,那一场雪里有着漫天的清香,香雪落在女孩的秋千上,父亲的斗笠上……花圃里的父亲,杵着锄头慈爱地看着咯咯笑着的女孩。
父亲,看,好多花瓣,是杏花、梨花、桃花、李花啊!
(作者:钱涛,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