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歌:日本式洁癖的文化意义

日本式洁癖的文化意义

文 | 孙歌

来源 | 《求错集》

转自 | 山水澄明(ID:Shanshui_Studio)

山水澄明

“山水”立足于中国文明的思想脉络,从诗书画、思想、宗教、文化、习俗等多方面,聚焦山水自然、天地人文与精神世界的关联,兼及西方和其他文明的宇宙自然观、艺术人文世界及其现代演变,以期凸显中国文明的独特品格,寻找现代世界的精神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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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是个多雨的国家。大自然的恩惠使这个葱茏的岛国总保持着清新与洁净的面貌,这一点几乎总是引得每一个来自内陆性气候国家的中国人惊叹不已。

歌川广重《东海道五十三次·庄野白雨》

多色套印木版画,1833年,24.1 cm × 35.6 cm

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记得有一次坐汽车从长野县境内穿过,途中不得已去打扰了路边一家农户。一位老大妈出来迎门,把我们让进那间木质结构的农舍。我立刻为房间内不染纤尘的洁净程度感到惊讶。在东京,看惯了商店里腊制品似的蔬菜水果,走惯了不会让皮鞋染上灰尘的柏油路,也对路边包装整齐的垃圾习以为常——我私下里却一直认为,那一切都是与钢筋水泥的城市文明连在一起的;而今,当我面对这间并不明亮也谈不上舒适的普通农舍和那位整天与泥土打交道却十分清洁的农妇时,我才恍然悟到,讲究清洁原来是整个日本民族的习性

北冈文雄《京之茶店》

版画,1980年,40 cm × 55 cm

现藏于中国美术馆

说日本人有洁癖绝不过分。这不仅因为他们非常讲究卫生,衣着整洁并保持着环境的整洁,而且因为他们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讲卫生变成一种没有实际内容的癖好。日本人的洁癖最突出的表现在于,他们不是在有尘垢存在时才打扫洗涤,而是在一切看上去都很干净的时候就开始打扫。久而久之,这整洁形成了习惯,变成了主动的“防微杜渐”的行为。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刚加入某公司的年轻职员,为了表现自己的集体观念,每天都要在上班时擦抹桌椅;即使别人已经擦过,他也照样再擦一遍。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日本人的整洁习惯实际上已经具有了卫生手段以外的意义。

日语中有关清洁的词主要有两个:一个写作“奇丽/绮丽”,一个写作“清洁”。前者比后者更常用于口语,因而清洁一词显得有些文绉绉的。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它们除清洁这个意思之外,还都有些别的含义。“奇丽”的基本意义是美丽,用以形容使人赏心悦目的对象;洁净则是奇丽的一个派生意义,它又可以引申为精神上没有污点、男女之间没有肉体关系的纯情,以及办事干净利索等等。洁净与美丽同为一词,可见日本人眼中的美丽是要以纯洁作为前提的。“清洁”一词不如奇丽含义丰富,它的基本义是洁净,引申义只有一个,即“人格和生活态度等等正确而没有污点”。对上述两词的解释均根据松村明编《大辞林》(三省堂1989年版),值得注意的是,对清洁一词引申义的解释中,“没有污点”的原文是“奇丽”。在翻译的时候我找不到确切的中文,只好姑且译为否定的说法。

《打扫房间》

Cleaning house in Japan

印制相片,1900年,9cm × 18cm

现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其实,在这个简单的翻译问题上,我遇到的恰恰是两种文化的差别。在汉语的语境当中,清洁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据《辞海》解释,清洁与洁净两个词均为纺织行业的检验术语,只是它们的构词成分才与“干净”“纯洁”同义。在现代汉语中,我们把清洁、洁净、干净作为形容词使用时,仅仅用它们指涉卫生状况,只有借助于换喻手段,才有可能用它们来指涉人的精神。换言之,这几个词的社会语境当中并不包含有人的精神特征。而在日语中,奇丽与清洁均与人的精神特征密切相关。这样,当我遇到“人格与生活态度”“奇丽”的说法时,由于两种语境的差异,我无法把它直译为“人格与生活态度干净”。说来有趣,中国人虽常指责某人品行上有污点,却从不像日本人那样把“清洁”作为人格与生活态度的准则,或许,这正是两种文化的差异所在吧。

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会田雄次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他家里每人的碗筷都是专用的。有一次他太太错用他的碗盛了饭递给正读高中的女儿,女儿中途发现碗错了,说道:“哎呀,这是爸爸的碗,真脏! ”其实,这女孩子的洁癖很有普遍性, 日本大部分家庭都保持着类似的习惯,一旦这习惯被打破,日本人就觉得不自在。问题在于这种习惯并不是为了讲卫生,而是建立在“他人的东西是肮脏的”这样一种观念之上。与此相对,与自己一体的东西就是干净的了。同床共枕的夫妻在离别时互相交换贴身内衣,这在日本是爱情的最高表现,因为它证明对方已不是“他人”,已与自己浑然一体。

《一个日本建筑的起居室》

整洁的起居室是会客之所,也是家人相聚之所

蛋白银印相片,边缘有水彩手绘

约1890年,30.6 cm × 39 cm

现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相传在古代日本,每个初次上岛的外国人都要被从头到脚彻底洗一遍,因为日本人认为异邦人是不洁的。其实,这种离奇的古代故事与身为现代姑娘的会田小姐的举动是一脉相承的,它们都说明了一个问题:日本人的洁癖,具有区分“自己”与“他人”的文化内涵。区分自我与他人的倾向,在任何民族任何文化中都是共通的,但把它体现为一种洁癖,却是日本文化的独特创造。洁癖使得人际关系这一本应属于伦理道德甚或可以扩展到政治领域的问题变成了一种感觉,从而使日本人的行为方式带上了极为独特的色调。

夏目漱石《哥儿(坊っちゃん)》书影

新潮文库,2003年版

理解一个民族的灵魂莫过于理解那个民族的文学与艺术。从被日本人尊为偶像的夏目漱石的作品中,我们就可以找到这种灵魂的表露。他早期作品《哥儿》描写了一个东京青年去地方中学任教终因无法忍受那里的“日本式肮脏”而逃回东京的故事。哥儿的刚直不阿和单纯憨直很容易博得外国读者的喜爱,但他的某些行为方式却必须用日本人的洁癖眼光去看待。比如哥儿曾听信卑鄙阴险的同事的挑唆而误解了豪爽的堀田,后者曾在他刚到达此地时花一分五厘请他喝了一杯冰水。哥儿与堀田绝交的方式就是把这一分五厘还给他。为了强调这样做的意义,哥儿在内心里做了如下解释:当初喝了冰水而不付钱,是因为对堀田怀有好感,无形中把他看成了自己人。五年前哥儿曾借过从小带自己的女佣阿清婆三元钱,至今也没想过还她,不是还不起,而是因为还了钱就等于把阿清婆当成外人,就等于不相信她的真心。当初喝了堀田的冰水,是出于差不多的心理状态,现在闹翻了,哪怕只有一分五厘的账也得算清楚。哥儿把这一分五厘硬还给堀田后,逐渐发现对方并不卑鄙,是自己错怪了他。于是他又找机会拿回了那一分五厘,表示与堀田言归于好。

《哥儿(坊っちゃん)》插绘

哥儿因为听信了“红衬衫”的挑拨而误会了堀田

吉田みずほ绘,2019年

或许在中国读者眼里,哥儿的做法未免有点小题大作,可是对于讲究洁癖的日本人,这件事却顺理成章。至少,它可以证明哥儿的人格与生活态度是“干净”的,而这“干净”在日本人眼里又有着极其重要的分量。这个细节对于中国读者几乎是画蛇添足,而对于日本读者,却是点睛之笔。

在创作《哥儿》的阶段,夏目漱石对人物内心的刻画还比较简单粗糙,到了后期,他的笔触渐渐伸向人物内心,开始剖析日本人的心灵世界。《心》可算是他晚期的代表作。日本人说读《心》才能了解日本人。这就是说,《心》里有某种独特的日本式精神。限于篇幅,我无法在此详细分析《心》的丰富内涵,只能涉及它与本文主题相通的一个侧面。

夏目漱石《心(こころ)》书影

漱石文学館名著複刻版,1976年

《心》所揭示的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精神世界,叙述者“我”直到先生自杀之后才得以进入这个世界。造成先生自我封闭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因为他曾夺走了好友K之所爱而间接害死了K,所以不得不忍受道德上的自我谴责;但是实际上,K是在知道朋友背叛他之前就下了死的决心,先生充其量不过是个催化剂;K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不能背叛他过去的生活信条,这信条不允许他享有普通人的感情生活;而先生之所以自我封闭乃至自杀,与其说是因为他害了K,不如说是受了K的启发。先生与K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孤独并且坚守这孤独,就连不断把自己称为罪人的先生,也依然希图在这孤独中保持纯洁。他一直到死不曾向爱妻忏悔,因为一旦忏悔这纯洁就不复存在。

 《夏目漱石》

小川一真 摄,1912年

现藏于东京艺术大学大学美术馆

孤独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心》的孤独主题却与前者大不相同。我认为,它不同于前者的地方就在于它具有一种洁癖特征。具体说来,这种孤独发源于对自身人格是否纯净的敏感,它导致经常性的自我厌弃,并发展为没完没了带有自虐倾向的内心惩罚。与基督教世界的赎罪意识不同,《心》中所表现的忏悔情感不带任何宗教色彩,因而主人公毫无获救的可能。其实,主人公并没有企图获救,比起通过忏悔而得到灵魂安宁来,他们更注重的是自己的人格在他人心目中是否“干净”。即使忏悔可以使他们得到宽恕,但由于这样一来他们显得不再纯洁无瑕,他们便宁可不去忏悔而选择死亡。《心》中的先生本可以在K向他坦露对小姐的爱情后也向K表明自己的相同情感,但由于他在K表白之前就一直陷入一种优柔寡断的境地,他就绝没有任何行动的力量。这种一拖再拖的真正原因不是性格上的弱点,而是他害怕因吃不准小姐的心思而丢脸。

夏目漱石《心(こころ)》岩波书店版

封面由祖父江慎设计

他认为失恋的痛苦尚可忍受,丢脸的屈辱却无法忍受。所谓丢脸,就是自己在他人心目中不再洁净无瑕,这是日本人的奇耻大辱,雪耻的最好方法只有自杀。当然,先生并没有丢脸,所以他又延宕了很多年后才自杀。他的自杀有很多寓意,其中包括作者对明治精神的理解乃至日本人对死亡的观念;在此我要说的仅仅是:他自杀是因为他没有勇气让别人鞭挞自己而又不能忍受“自己鞭挞自己”的生活。换言之,先生宁可死也要保持他在别人眼中的纯洁形象。而在与世隔绝的先生眼中,唯一与他相干的“别人”只有妻子一个人,因此他可以把自己的过去向与己不相干的“我”和盘托出并允许“我”提供给他人做参考,却一直对妻子守口如瓶并要求“我”也这样做。“因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让她对我过去的回忆,尽量纯洁地保存下来”。而先生的过去是不洁的。他力图让虚假的纯洁保存在妻子的记忆里,无非是因为他把纯洁看得比真实更重要,以致为了这种并不存在的纯洁而放弃了对灵魂的拯救与对爱妻的真诚。

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的手水舍

在进入日本的神社之前

参拜者需要在此洗净双手并漱口

《心》并不是一部立意描写洁癖的小说,但作为深入刻画日本人心灵世界的杰出作品,它却微妙地传达了日本人的洁癖。其实,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世界中同样可以看到这一点,甚至在安部公房、三岛由纪夫那里也可以找到洁癖的痕迹。独特的日本文化塑造着独特的美学眼光,当我们翻开日本文学史上的那些杰作时,为了真正走进那个陌生的世界,或许也有必要像当初踏上古代日本土地的外国人一样,先接受一番这种独特文化乃至独特美学眼光的沐浴吧。

本文原载于《大学生》1990年第3期,收录于孙歌著《求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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