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次才会爽

1

早上六点半,顾红安排好妞妞的早饭,才有功夫去卫生间洗漱,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刷新闻。突然,一家本地媒体推送了一条最新消息:“昨夜十一点左右,**路一家串儿店发生爆炸,一死三伤。”

顾红心一惊,把牙刷叼在嘴里,点开看详情。几张图片相继弹出来,可以看得出场面非常混乱,已经辨不清建筑原貌。

顾红一张一张翻看,翻到倒数第二张时,她停了下来。

拍摄者应该在街对面,因此拍摄范围比较大。顾红先从图片左侧发现了发廊门口的黑白转灯,又在图片右侧找到了羽绒服翻新店终年摆在外面的塑料模特,她盯着中间那个黑洞洞的炸后废墟,心惊胆战地确认了一个事实:

事故发生地,是兰兰串吧。

顾红匆匆洗漱完毕,抖着手翻出李兰的号码,可电话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她攥着微微发热的手机,听着嘟——嘟——的提示音,越来越觉得,这声音像极了生锈的锯子在来回切割她的肉,她焦躁的思维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糟了。

随后,把妞妞送到学校,顾红再没心思管肉联公司摊位的生意,直奔兰兰串吧。

这一路她都在祈祷:李兰你可千万不能死。

她如此担心,除了作为人的善良,以及她与李兰的交情,还有一部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俩还有账没平。

顾红和李兰是前年认识的,那时兰兰串吧刚筹备,李兰去肉联公司选供货商,一眼就看中了顾红的摊子。

两人脾性相投,年龄相仿,聊了几句都觉得投缘,顾红为人也敞亮,直接给了李兰最优惠的价格。就这么的,两人慢慢从买家卖家的关系处成了朋友。

顾红仗义,李兰爽快,两人从来没有闹过不愉快。一年以后,兰兰串吧因为一些客观原因经营滑坡,账上经常拿不出钱来,顾红就没再要求每次拿货必须货款两讫,大方地给李兰赊了十多万的货。李兰特别感激她,前几天还发微信说生意慢慢好转,下个月就能把货款都还上。

结果,这个月没等过去,就出了这么要命的意外。

2

串儿吧门口拉了警戒线,顾红进不去,她等了一会儿,决定到街对面的药房问问情况。药房老板告诉她,死的是店员,伤的是路人,不重。

顾红又问:“那串吧老板呢?”

药房老板说:“老板当时不在,躲过一劫,我猜啊可能是店员操作不当,她家那个小店员总是毛手毛脚的。出事以后老板就被带走了,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顾红悬着的心落下一半,略过生意人的逐利本性后,她又开始难过。她站在药房门口,盯着对面的那个黑洞,想起和妞妞去天文馆看到的黑洞模拟图,忍不住在心中唏嘘,李兰的下半辈子都要被这场意外吞噬了。

顾红坐立难安,在肉联公司待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李兰家里跑一趟。

不出所料,李兰没在家。对门的邻居听见敲门声,探出头来说:“小李一直没回来,可能还在派出所。今早她老家来人,把孩子接走了。”

顾红不安地走出楼洞,心里有点慌。坦白讲,她和李兰虽然聊得投机,有金钱往来,但交情也就那样,不能说多么瓷实。她真的无法想象一个离异女人,还要养个半大孩子,以后怎么承担这么大的变故。所以,她觉得李兰会软弱,也是情理之中。她也并非是个冷血之人,非要在这个时候雪上加霜。换作往常,就算李兰欠她更多钱,她也不会一门心思想着要账。

但眼下情况不一样,她有难处,就在前天,她终于和前段时间嫖娼被抓的老公达成了离婚协议。两人和平分手,房子一人一半,因为涉及学区,房子归谁孩子归谁;各自存款各自管,不分;肉联公司的摊位是顾红一手经营的,她老公还算有点良知,一分不要。

现在问题就卡在房子上。因为他们只有这一套房子,一人一半就意味着有一个人要拿出一笔钱给对方。顾红必须要孩子,那就必须要房子,但是她掏干净自己的账户,还差十万。

差的就是李兰这笔货款。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兰出了这样的事。顾红都要愁死了,她该怎么办啊?

3

顾红忧心得吃不下、睡不着,也没想到,一周后,李兰找来了。

顾红盯着眼前这个瘦了一大圈的憔悴女人,又心酸又心疼又庆幸,拖了把椅子过去,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事儿都办妥了吗?”

李兰苦笑着坐下,叹了口气:“都办妥了,三个伤者都赔了医药费,和小胡家里也签了协议。虽然调查结果是他操作煤气罐不当,但好好一个小伙儿,命在我这里没了,我必须得管。算上伤者,还有房东、邻居的修缮费,我得赔150万。”

顾红问:“你上哪弄那么多钱?有保险吗?”

李兰眼里噙着泪:“我家后厨是煤气罐,我脑子不好,没有买保险。我把房子卖了125万,手里还有点钱,本来是要还你的,凑吧凑吧最后还差20万。小胡家里人都挺好的,同意让我缓缓,以后慢慢还。”

顾红心里哽了一下,而后想起李兰的房子。

她听李兰说过,当年为了把孩子从老家接出来,她拼了全力;为了买这个房子,付出了全部。

那时候房价还不贵,这几年涨起来了,她原本打算等孩子读了初中,就把这个房子卖掉,去郊区买两套便宜的小户型,那时候日子应该就好过了。

谁能想到呢,一场爆炸,毁掉了她的当下和未来,让她的人生瞬间归零。

顾红看着眼前的李兰,不忍心再提还钱的事,她不想做压弯李兰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她自己的日子也风雨飘摇。

顾红想了想,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坐在椅子上的李兰就像一块皱皱巴巴的抹布,听到顾红问“以后”,她愣了一下,提起一口气,慢慢坐直了些,抻平了身上的和心上的褶儿,哑着嗓子说:“还有孩子,还有爹妈,还有债,我得活呀。孩子又回老家了,我实在顾不上她,现在也没有条件供她在这边上学。至于我,想来想去,还得干回老本行,做业务员去,跑不动也得跑,喝不动也得喝,毕竟这个只要肯吃苦,来钱能快点。”

说完,她看着顾红:“红姐,你放心,我欠你的钱,一分都不会少,就是时间上,通融通融我吧。”

顾红说不出别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4

顾红缺的那十万,最后是从十几个朋友那里几千几万凑齐的,都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谁活得都不容易。

纠葛许久的离婚总算尘埃落定,顾红守着房子、孩子、摊位和空空的账户,经常觉得自己在30+的年龄,重新站到了起跑线上,因而迷茫不知所措。

但每每沮丧之时,她总能想到李兰。连她都觉得人生如此艰难,那么李兰呢?她肩上有座山,她是怎么熬的?

两人自从上次分别后,再也没见面,但李兰几乎隔两天就会给顾红发微信。顾红慢慢品出味儿来,李兰这是想告诉自己:她不会跑路,请放心。

转眼入了冬,距离那场爆炸过去了很久。兰兰串吧现在变成了一家火锅店,顾红每次路过,都会特意看一眼,心里无限感慨。

那天,她在摊位上盘点存货,收到一个快递包裹,打开一看,是一箱苹果。

李兰的微信随即进来:“红姐,我在外地出差,给你寄一箱当地的苹果,便宜好吃,你尝尝。”

顾红看着那箱苹果,心里五味杂陈,她决定等李兰这次出差回来,去看看她。

李兰是在半月后回来的,顾红前一天特意酱了一锅牛肉,带着筋头巴脑,给李兰装了一包。

爆炸事件以来,她俩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李兰还不上钱,心里有愧,没脸找她;顾红作为债主,更不好主动联系,以免有催债的嫌疑。

这么一来,她们越来越生分,是李兰寄来的那箱苹果,把她们的关系从这些糟心的现实中拉了出来。

5

顾红按照李兰发的定位,找到了她的新家,在地铁二号线尽头的一片筒子楼里。

顾红七拐八拐,找到李兰家的门牌号,从破旧的单元门钻进黑黢黢的楼洞里,踩着脏兮兮的楼梯爬到顶楼,敲响了一扇贴满小广告的砖红色铁门。

李兰应声开门,脸上挂着笑,手里攥着手机在视频。

顾红进屋后,手机里传出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妈妈,谁来啦?”

李兰搬了把椅子示意顾红坐着,回头对着手机说:“是妈妈跟你提过的顾阿姨啊。妈妈问你,你今天吃蛋糕了吗?”

小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蛋糕贵,我没让姥姥买,我吃了长寿面和鸡蛋!”

顾红循声望去,看到李兰笑弯的眼睛闪着水光。她怕李兰尴尬,很快收回注视,转而打量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一室一厅的毛坯房,好在抹了水泥地面、刮了大白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架、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方便面和榨菜,整间屋子里最亮眼的是衣架上的那套职业装,那可能是李兰如今全部的体面。

李兰挂断了视频,偷偷转脸抹了抹眼角,笑着说:“我把我闺女的生日给忘了。”

顾红安慰她:“小孩子很懂事的,你跟她解释一下就好啦。”

李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红姐,我现在手里有点钱,你急用吗?你要是不急用,我想先给店员家送去。”

顾红举起手里的袋子:“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给你送酱牛肉的。”

李兰愣了一瞬,吸了吸鼻子,笑说:“怪不得刚才就闻到一股香味儿。”

说完这话,她的嘴角抖了抖,终究没扛住,被悲伤掰弯了,佯装的豁达和乐观就这样垮掉了,暴露了一个女人无奈的现状。

顾红坐在椅子上,第一次看见一个成年人哭得如此崩溃。小孩子哭,总还能换来点什么;而成年人哭,只能换来一场疲惫和平静。

等到李兰终于停下来,顾红走过去,把酱牛肉从袋子里掏出来,找了双筷子夹起一片,递到李兰的嘴边,说:“可香了,你尝尝。”

李兰伸手捧着那片肉,没动。许久才说:“红姐,你看看我,到了这个年纪,爸妈老了,孩子还小,一事无成,身负巨债,我都不敢深想,深想就不能活了。

6

顾红懂那种感受。在她刚知道老公嫖娼的时候,决定离婚的时候,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时候,摊位生意不好的时候,凑钱给前夫分财产的时候。每一件事,旁人听起来微不足道,可对身处其中的自己来说都是一场伤筋动骨的颠覆。

在所有这些令人绝望和无助的时刻,她都不能深想。

以后还会相信人与人的感情吗?离婚以后要面对什么?一个人如何抚养孩子?生意不好怎么办?不做生意又能做什么?努力争取维护的都失去了,以后还有什么值得争取、值得维护?

她不敢想,从天真烂漫的单身到幸福美满的婚姻,再到失落颓丧的单身。她怕自己被这难堪的倒退拖进沉重的无望里,再也走不出来。

于是便糊涂着往前走,直到发现日子过了那么多。

现在再看,好像……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承受。从单身开始,从结婚开始,从失婚开始,无论从哪里开始,人都走得下去。

蓦然回首,阑珊处无人,却惊觉原来自己竟已默默踏破那么多的难关,熬过那么多的起步阶段。

一年后,李兰来肉联公司送了两万块钱。再过半年,余下的八万全部还清。个中不易,只有她自己知道。李兰要付利息,顾红没要,李兰便张罗请她吃饭。

在饭桌上,李兰兴奋地说:“红姐,我还想开店,你还给我供货不?”

顾红颇感意外:“还开串儿店?”

李兰说:“嗯。这次我只卖串串儿,不动明火了。”

顾红乐了:“还行,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敢开店了。”

李兰笑:“没办法,只要人没死,爬起来就还得好好活。我还得买房子,还得再把孩子接出来。以前能做到,以后也能做到。”

彼时,小饭店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放一场演唱会,大歌星唱完退场,歌迷齐齐挥舞着荧光棒,大喊“安可!安可”(注:“Encore”的音译,意为:再唱)。

大歌星盛情难却,只得退回来,一束灯光亮起,低沉的音乐响起,场内恢复安静,全世界都在聆听。

顾红忽然觉得,她自己,还有李兰的生命里,一定也有个声音再说“安可”,她觉得旁人也一样。

在每一次跌入低谷、你脆弱得想要退出的时候,际遇都在呼唤你返场。不信你看人海中,那些命运起起伏伏的共同体,他们总是能在一次次倒下后重新站起,拿出全部与命运周旋,就像从来不曾得到、也从来不曾失去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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