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告+剧透|谁的探索?跨媒体艺术及其生存困境

“依我之见”见那些“不可见”之物

——跨媒体艺术及其生存困境

艺术的本质,在我看来,是借助于某种“介质”来“关照”世界的一种方式,这种“关照”蕴含着对世界的某种“表象”,却绝非仅止步于“表象”。在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是一种较之科学、哲学而言最为直接而丰富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即以其独特的视角来谈论和分析世界。它试图以特定的个人体验,即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的方式介入现实,而非直观存在者的方式来理解现实。艺术历史的发展向我们清楚的表明了这样一个历程:艺术最初对于世界的关照,更侧重于“表象”世界的功能性指向,即意味着艺术很大程度上成为对世界的“再-现”(re-présenter)。文艺复兴以前,以宗教为艺术的主要题材的时代,是一个虽有世俗世界,却无世俗生活的时代。于是艺术不得不沦为宗教的婢女,如同哲学一般。艺术所再现的只能是神的世界,是神要求我们看到的世界,而不是人自身所可能看到的世界。我将这一阶段的艺术的表象功能称之为“见神之可见之物”。随着文艺复兴时代的到来,我们不再仰望星空(尽管这在某种意义上说也绝非一件完全恰当的生活),而是转而关照“人”本身。我将这一阶段的艺术视为“见人之可见之物”。当艺术家同时也是解剖家和科学家的时候,艺术也就承载了某种带有客观性意味的直观性表象。艺术的鉴赏带来的是直接的审美愉悦,这种愉悦表现在表象者与被表象者之间的相似性以及这种相似性中所包含着的对完美的诉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不仅意味着他以惟妙惟肖的方式刻画了这位夫人的外貌,更意味着他将诸多对于人体绘画的诸多富有理念性的东西附加在其中。

从印象派以来,我们似乎开启了一种新的关照方式,即从“见人之可见之物”转向了“见我之可见之物”。这种主观性的转向,让艺术的表象功能弱化,转而着重于艺术对于世界的批判、分析与反思,从而变成一种富有观点和立场的“世界观”。我们可以在梵高的《乌鸦群飞的麦田》中看到画家自身的精神状态。野兽派、立体主义等风潮从未退去其主观主义(或称之为表现主义)的底色。

我所见之世界,即我的内心对于世界的理解。这种理解从来不是一一对应的反映论。我可以看到一个弯曲的世界,一个呓语的世界,一个平和的世界,一个繁盛的世界,一个衰败的世界。艺术的创造,在这一主观主义的转向之后,经过其自身极致化的发展,例如野兽派、立体主义等,也随之转变了它的侧重点:今天的艺术,包括我们已经看到的跨媒介艺术的呈现,其创造的重心不再仅仅是“如何再现我所见的这个世界?”,而是转向了“以什么样的介质物化我们对世界的再现?”换言之,今日的艺术家进行真正的“创造”的时候如同一个思想的建筑师。它不仅需要思想,同时还需要将思想以实体化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可能性。例如当下在今日美术馆中所展出的刘佳玉的《海浪》,用灯光在钢管上的移动来模拟海浪的声波,例如郭熙的《存放信仰的身体》,用一个小小装置(即所谓与上帝沟通的通讯器材)与这一装置的视频版与平面版的“使用说明”来表达现代人对于信仰问题的略带矛盾的基本态度:认真的嘲讽,虚无主义般的伤逝。

(作品《海浪》)

今天的我们时常感叹当代跨媒体艺术的这种双重走向:一方面是彻底的观念化,即传统的绘画技巧的优良与否似乎已经不再是评判艺术创造之优劣的方式,艺术家首先要富有一种观念(idea),这一idea,也无需同时成为一种ideal,如同希腊的雕塑与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后者将对美的理想化比例发挥到了极致,而今天的艺术家们却着意在表现这个丑陋的现实之丑陋。如果你被表面的光鲜与繁盛所蒙蔽,那么艺术家们就揭露出其内在的丑陋与恐怖给你看。例如我们当下对于.zip这一组多媒体艺术的直观感受。在巨大的三维屏幕之下,观者介入三分之一的屏幕之上,作为艺术品中流动的要素融入到艺术展现之中,无论其所展现的场景为何,不管是电脑屏幕的bug,抑或模拟脑电波的物化,抑或有关神像的延迟摄影,艺术家似乎已经放弃了对于和谐与美的理想诉求,也没有了对于客观世界之再现的执着,他们全部在“观念优先”、“逻辑在先”的意义上展开其艺术实践。在巨大的晕眩当中获取某种在技术世界中生存从未有过的生存体验。而这种体验的来源又恰好是技术之极致发展的必然结果。我们被技术所包围的事实,在其直观意义上看是美好的,甚至和谐的。但诸多的手机控,电脑控,网瘾等等,技术所带来的种种丑陋的观念却只有在技术被放大数十倍,被立体化呈现的一瞬间,似乎才得到的真正的体会。当然我并不认为所有的多媒体艺术都在展现技术的过度发展,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其对技术的极端依赖性本身已经构成了对技术的一种反讽。

(作品《bug》)

这正是跨媒体艺术的另一个极端走向:即彻底的物化形态。换言之,没有观念仅仅是平面化的观念,它更多地需要一种富有立体感的,物质化了表现形式,艺术品也正在由二维的平面变成为一个个占据空间的装置。由此带来的艺术观感是艺术与观者之间的融合与间离之关系的共在。换言之,首先,它不仅要看得见,还要摸得到,甚至唾手可得。审美与距离之间不再成正比存在,相反,它需要观者不仅是观者,还是参与者。此为其融合的维度。正如我们今天.zip的跨媒体展现方式;其次,它的极限性的发展模式,使得它的物化形态又让观者与其作品之间产生一种间离效果,再也无法将自己融入画境,观者的想象力在其自身不断变换的艺术作品当中被掏空,换言之,所有我们可以想象的,似乎都被极致化的直接呈现出来,从这一意义上说,当代的跨媒体艺术是想象力的内爆带来的一种想象力的贫乏。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的破裂,反而让我们失去了想象的空间。艺术不再是丰富观者之感受力的一种方式,而是贬斥、嘲弄观者的感受力,并在巨大的刺激当中让观者处于应接不暇的状态,最终变得麻木。这是其间离性的一面。

当代的跨媒体艺术形态注定可能会成为当代艺术的唯一表现形式。当代艺术,总体上说,建筑于被鲍德里亚所称之为“超真实”(hyperréel)的基础之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之真的显现方式,超真实是比真实更为真实的一种存在样态,它可以创造一个如真实一般的,甚至在想象中才能存在的,但却极为真实的世界,正如我们今天随处可见的VR技术的运用。跨媒体艺术可能会成为各色呈现超真实之技术的试验场。用另外一个比喻,或者可以说跨媒体艺术今天正在成为一个技术的秀场,如同时装秀所具有的功能,我们未必能将服装秀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走向大街,但我们却可以将服装秀上出现的各色风格与元素运用到对大众服饰的设计当中,从而形成潮流。当今的跨媒体艺术,也是如此。它们所展开的实践,在今天表达着抽象的观念,但其总是不断需要对既有界限的突破,恰构成了当代媒体的商业化发展的一个个探索性试验。于是,在此我们看到了当代跨媒体艺术的两重困境。

首先,它的目标与它的结果之间存在着悖论。“见我之所见”的主观主义立场必然带有着对时代的批判和反思。当代跨媒体艺术虽然不再将理想化的形态展现给人们看,但它却以否定和批判的态度隐含着一种理想化的诉求。但在其光怪陆离的展现方式中,它却恰恰成为今日技术发展的先锋队,它的极致化的表现方式引领着当代技术的不断突破与演进,任何艺术家都不愿意简单的迎合时代,但跨媒体艺术的当代发展,却注定要在对技术的统治的批判中固化这种技术统治。

其次,艺术与资本之间共谋关系的形成。技术的表达方式原本就是资本的产物。资本,是能带来“剩余”的货币。它所内在的、无节制的进步强制促成了今日这个技术统治的时代。艺术,一旦与技术开始联姻,那么注定就要去探寻资本的支持。当代所有带有先锋性的艺术的困境都在于此,它需要资本的支持,但它又不能让自己成为主流。资本,由于脱离了贵族阶级的世袭之后,需要在自由市场之中找寻自己的源动力。因此艺术,如果需要依赖于资本,那么艺术也需要从大众市场当中寻求支持。但艺术固有的批判性和反思性,特别是当代跨媒体艺术对于大众审美体验的挑战,即审美体验之不适感的产生,却使其注定是小众的和先锋的。对资本的需要,从而构成对大众市场的需要与其小众的审美诉求之间存在着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大约构成了制约当代跨媒体艺术家的一个发展瓶颈。当然,我们也必须要看到另外一面,即资本为了迎合其不断进取之法则,会对所有标新立异的存在样态给予关注。由此,带来一个有趣的循环,资本支持那些带有先锋性、试验性的边缘艺术,这些艺术在与资本的共谋中,又一次占据了主导,成为了艺术的主流。因此,今天的先锋艺术并不能置身于资本之外来反思资本,反而成为其中资本运作一个增长点。这里所涉及到的并不仅仅是艺术家的生存问题,更多的是在资本统治的时代,艺术的独立性如何得到保障的问题。艺术如果没有独立性的存在方式,那么它在何种意义上能够被称之为艺术,就成为问题。因为艺术将失去“以我之见”的立场。

概而言之,当代的跨媒体艺术在“见我之所见之物”的基础上去呈现那些华美现实背后“不可见”的东西,这种呈现是艺术的,同时也是批判的。但不可避免地是,跨媒体艺术与技术和资本之间的共谋,使其在发展过程中一定会面临着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支持一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