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一个十几岁的高中二年级学生，生活在揭阳揭东。是个古建筑的爱好者。长光伯喜欢记录土楼古寨，也曾想写一篇关于粤东土楼的总结性文章。但苦于胸中无墨，对土楼的认知也只是这数年来在记录土楼时积累的浅薄认识而已。没想到，现在这个高二小哥竟帮阿伯完成了这个愿望。他写下了这篇应该是迄今关于广东土楼的最齐全的系统性总结。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土楼似乎是独属于福建或客家人的“专利”，但在广东东部，同样也有数量相当可观的土楼分布。从元皇庆元年(1312)第一座可考的土楼在饶平县浮山镇东洋村营造起来，再到1981年上饶镇许坑村营造起了最后一座圆形土楼，粤东六百多年的土楼营造史中至多曾存在过近千座土楼。在这些土楼中，有庞大者如八角的道韵楼，椭圆的镇福楼；袖珍者如凤凰的舂春楼，九村的凤棲楼；孤单者如里秀楼遗世孤立，密集者如长彬十八楼寨星罗棋布；双层套娃的紫来楼,不方不圆的泰华楼；坚如磐石的泰安楼，气势雄伟的潮源楼；南山村的“七星伴月”，上善村的“一蛊两件”……它们组成一道长达数十公里的土楼长城，蜿蜒于饶北的谷地，如天上繁星点缀于潮安东部、饶平中南部的平原。
新丰凤棲楼 来源：饶北摄影
广东诸县市中土楼数量最多的当属饶平县，其可考的土楼多达781座。清康熙《饶平县志》载：“夫饶，岩邑也！”。饶平县境广袤，依山傍海，地势险要。 昔自宋元，山区常有盗匪、野兽出没，明清匪乱频仍，乡族械斗时有发生。为防盗匪、野兽和械斗，保护居民、牲畜安全，出现了集家族、氏族的人力、物力、财力 ，依山势地形建筑土楼，并逐渐演化发展。
新圩土楼与相邻的教堂 摄影：长光里
土楼从来不是独属于客家人或者福建人的“专利”，数百年前在环境凶险的粤东山区营造起一座座土楼的，不仅仅只有客家人，还有众多属于闽南民系的的潮汕先民，甚至畲族人也参与了土楼的营造。《围楼探秘》一书中统计，在饶平县包括后来划归潮安、澄海管辖地区的约700座土楼中，客家语区有271座，占39%，而潮汕方言语区共有429座，占总数61%，由此看来，潮汕先民土楼才是粤东土楼营造的主力军。尽管这份资料统计存在有一定的误差，且饶平中北部还存在着语言客变潮的现象干扰统计，但已足见潮汕土楼之多。目前广东省境内可考的最早建造的几座土楼分别分布在饶平县的浮山、高堂、新圩、新丰等镇，在这几个镇中，新丰镇是为潮客双语混讲区，其他均分布于潮语区；而在饶平的历史上，潮客两个民系的文化交流十分频繁，广东潮汕语区跟客家语区的土楼盛行营造时间亦大致平行，自明代开始大量营造，在清代最为流行，到民国甚至解放初期土楼的营造都未曾间歇。因此，究竟是哪一方的营造技术传入了另一方已不可考，在现在的我们看来也并不重要。
客家语区永善土楼群 摄影：长光里
客家语区饶洋赤棠村 摄影：长光里
潮语区新圩长彬村十多座土楼集中在一起 摄影：长光里
总而言之，土楼可以视作一个区域的“共性”，而不太好视作一个民系的“特性”。毕竟土楼的分布自广东到福建，从客家到闽南民系都有分布，但又不是所有的客家、闽潮县市都有土楼分布。它是应潮客先民们面对着共同的防御需求而生的。数百年前，潮客先民们根据不同的风俗习惯与各自的地理环境特征，营造出了不同风格的土楼，在各自的方言区中占据主流，同时相互影响。在潮汕语区，土楼在有的时候并不被称为土楼，尽管匾额题名多为“楼”，却大多俗称为“寨”，而饶平北部的客区则一般称为“楼”。故《饶平县志（1979～2005）》一书中把这类建筑统称为“楼寨”。潮州明末清初的诗人陈衍虞，对于他居住的土楼，在诗作《楼居书怀十首》的引中还用了一个可爱又形象的名称：“团楼”。原文如下：“乡人建团楼自固，向亦卜筑一区，以备往来栖止”。而“土楼”则是闽西一带的叫法，其实此词并不准确，用砖石砌成的“土楼”也不在少数。“围楼”一词似乎更能准确涵盖建筑特征。但因土楼一词已可被广泛认可，更具有识别性；而涵盖粤北和赣南的四角楼、福建的五凤楼等建筑的围楼是个更为庞大的体系。因此在这篇文里，我们依然把这些建筑统称为土楼。
位于饶平樟溪的紫来楼，是一座双环土楼。内环建于明嘉靖年间，外环建于清康熙年间。 摄影：长光里
“共力楼此间，如环无起止。团团月满规，平畴布一子。平峻貔虎防，遑计琴书理。我楼分一区，课耕从此始……”——陈衍虞《村楼》
上善新华楼 摄影：长光里
潮漳高速旁的意溪寨内寨 摄影：长光里
意溪寨内寨 摄影：云落溪墘
圆形或方形土楼平面配置可分成两种：一为“通廊式”，每层走廊皆可连通全楼，由任何一座楼梯往上，顺廊皆可通往同一楼层的任何房间，方便但私密性差。为了弥补这样的缺点，将平面分段，变成数个开间自成一户，每户之间用墙隔开，各有自家楼梯，廊不再连通，就成为单元式平面。（摘自《穿墙透壁：剖视中国经典古建筑》 李乾朗）而广东的土楼，不论潮客地区，平面配置都以互不相通的单元式为主，通廊式土楼相对较少。这可能跟广东客家人与潮汕人强烈的家庭意识有关。大埔县泰安楼是广东少有的通廊式方楼，整座建筑由砖石垒成，固若金汤。摄影：lsy
上饶青阳楼 来源：饶北摄影
除建筑结构的单元式与通廊式的不同之外，由于建筑材料的不同，潮汕地区和客家地区主要流行的土楼款式存在一定的差异，因此广东省境内的土楼形成了两种主要的风格流派：主要流行于客家语区，用生土夯筑的“塗楼”与主要流行于潮汕语区，用贝灰三合土夯筑的“灰楼”。这两种风格以三饶南部溪头埠（即黄冈河内河航运终点）为界线，以南土楼多为灰楼，以北则是由于运输不便，多用黄土建筑的土（塗）楼。在三饶以北的饶北土楼，它们的外表与我们一般人的印象无异：高大的土黄色夯土墙体，没有明显棱角的圆形土楼，出檐较深，覆以合瓦(即俗称的阴阳瓦)。除常见的由黄色生土夯制而成的土楼之外，也有用青砖砌成的土楼，如新丰的和庆楼，石楼亦相当常见，如新丰的下当铺。除三饶等地区是潮汕语区之外，它们大多数坐落于客家语区，虽然在潮州市境内，但由于距离潮州文化腹地——潮汕平原较远，很多建筑的潮汕特征较少。饶平的土楼在数量上基本呈由南向北递增的规律，进入客家地区之后，土楼分布更加密集。但是到了与饶平北部接壤的客家县大埔县，或许是由于高大的山岭阻隔，土楼的数目反而骤降。大埔的方楼跟饶平地区的方楼风格差异较大。方楼大多是由砖石筑成，民国时期甚至还出现了水泥浇筑的方楼，且这些方楼以通廊式为主；这些方楼中以泰安楼最具代表性。大埔的圆楼也有部分选择了通廊式，以花萼楼最具代表性。
花萼楼是梅州最具代表性的的客家土楼，为通廊式圆形土楼 摄影：黄奕英
至于蕉岭的石寨土楼，该村的先祖自江西上杭迁来 ，其建筑风格也更加类似于赣南地区的围屋。
位于蕉岭县的石寨古村有着多座方形土楼 摄影：一游记俊古
雨落在蕉岭树德楼的天井 摄影：捕快
分布于在三饶以南的饶平中南部、潮安东部、澄海西北部的土楼，与常人印象中的土楼风格迥异，这里的大多数土楼由三合土夯成，墙体呈灰色，因此它们又得到了另外一个名字——“灰楼” 。饶平中南部靠近海岸，土楼多用掺有贝灰的三合土夯制；饶中多山，又多用山石建筑楼寨。
饶平新圩锥林土楼 摄影：长光里
这一带大多属于潮汕语区，地理位置距潮州文化中心潮州府城较近，因此这些土楼也更具潮汕风味。有的土楼可以看到潮州木雕，甚至是嵌瓷等潮汕人熟悉的传统工艺。它们的瓦作以筒瓦为主，出檐较短或没有。部分圆形土楼具有分明的棱角，与其说是圆形土楼更不如说是多边形土楼，它们的墙体并不像饶北土楼一样是一个完全统一的整体，而是由许多单元的墙体拼凑而成，墙体与墙体之间有微小的缝隙，单元之间保持相对独立。这种结构具有一定的优点：它有效减弱了饶北土楼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由墙体的局部受损引发连锁效应造成墙体大面积倒塌。它的“拼凑性”使土楼因其中的某一单元的墙体受损而波及到另一单元的现象并没有饶北山区严重。加之三合土一般比生土更加坚固，有不少灰楼在房屋木构倒塌殆尽之后外墙仍能保持长时间屹立不倒。孤独的里秀楼，因由贝灰三合土筑成，墙体泛灰而被当地人称为灰楼，建筑使用了许多具有潮汕风味的装饰手法，如五行山墙、潮州木雕、嵌瓷。 摄影：捕快
三饶里秀楼 摄影：黄外浩
三饶里秀楼 摄影：黄外浩
潮安东部和饶平中南部的土楼分布非常密集，但在饶平南部和澄海境内，土楼的数量骤然减少。曾有学者认为有可能跟清初厉行的迁海令有关。清顺治18年至康熙22年的23年内，为抵抗郑成功抗清力量，清廷颁布了迁海令，将沿海居民迁离海岸，沿海百姓屋舍尽毁，流离失所。许多土楼城寨很可能正是毁于此时。但鉴于在迁海令结束之后，沿海地区仍然不流行土楼营造，因此在这里我们只能列为一个可能的影响因素。个人猜测，因为旧时民居营造讲究因地制宜，也许流行于山区的土楼并不满足平原地区的防御、居住需求，因此这些地区并不流行土楼营造。
到了潮汕平原腹地，土楼基本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型的寨围，有的规划整齐划一，有的布局灵活多变，无论是土楼还是寨围，都是潮汕先民在结合当地地理环境做出的最佳选择。至于韩江以西的潮安西部、揭阳市境内零星分布的“空降”土楼，则多是客家人或被同化成潮汕人的客家人迁徒带来的，如浮洋下新安村、揭阳元埔村的土楼。虽然是由客家人营造，但是风格依然同于潮汕。
揭阳元联村 图片来源：百度卫星图
揭阳元联村的土楼，该村先祖将土楼从地处客家山区的饶平岩上带到了榕江流域，是目前已知最西端的土楼 摄影：shawn
潮安浮洋下新安寨 摄影：长光里
广东的土楼往往并不孤立存在，许多土楼外围会带着几层不封闭的环形围屋护厝，形成类似WiFi的形状。
潮州铁铺桂林寨 摄影：长光里
有的地区土楼随意点缀在屋舍密集的村落中，作为村落的一个防御功能区，如潮安东部。
铁铺铺埔 摄影：长光里
有的地区往往是无楼不成村，村落旧时仅由土楼与或有或无的少量围龙、府第建筑组成，如饶平北部地区。不过饶北近年来许多村落规模不断扩大，现今已经很难看出这个特点。土楼是聚族而居的场所，它不属于私人，而更像是一个由同一宗族合建的公寓，不同的家庭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座楼自成一个小社会。而有一部分由潮汕人建造用以储存粮食钱货的“塗库”（一称土库） 外表上与方形土楼无二，但其虽有防御性，却属于私人所有，一般也不用于居住，只用于储物，因此只能算广义上的土楼，如普宁的溪南大寨与揭阳的黄西村塗库。溪南大寨的土库，其外表与真正的土楼无二，但其并不作居住之用。 摄影：安静声音许多人会将流行于梅州客家地区的传统建筑形式围龙屋跟土楼混淆，但实际上围龙屋跟土楼有着一定的区别。围龙屋本质上还是府第式建筑，并不是完全封闭的防御性建筑，它跟土楼相似之处仅在于大多数围龙屋主座后环绕的一圈具有弧度的“围龙”，它使建筑群呈接近半月形的平面布局，与屋前的水池合并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椭圆形，很明显不同于土楼。而粤北的四角楼（又称客家大围、是客家围屋、围楼的一种）虽然是完全封闭、格局紧凑的防御性建筑，是与围龙屋相比更接近土楼的城堡式建筑。但其有一部分并不具备有天井，且一般只有方形的布局，与方形土楼相比，这类建筑往往会有带有两个以上的角楼（炮楼），大部分四角楼的府第性质较强，因此也不被划分为土楼。尽管如此，但是这三种不同的建筑形式之中仍有一定的交集，不能够死抠定义。毕竟土楼本身做为民居类建筑，建筑布局相对灵活，常与其他建筑形式相结合，形态变化多端，因而关于土楼的定义学术界众说纷纭却又莫衷一是。
饶平北部有部分土楼与围龙屋体系相结合，产生了一些难以定义性质的建筑,一般以是否呈完全封闭判断其是否属于土楼。
在饶平北部，围龙屋与土楼相间分布，图为新丰润丰楼及周边的围龙屋及现代楼房 摄影：长光里上善的南华楼，便是围龙屋与土楼等多种民居建筑体系融合的结果。 摄影：长光里而在饶平中南部和潮安东部，由于人口稠密，往土楼天井中塞入很多座建筑的情况并不鲜见，于是很多圆形土楼的内部结构被打乱，内部建筑的布局不再受制于外墙的圆形，而更带随意性。这样的土楼结构上已经偏离了严格意义上的土楼，而向潮汕的村寨体系靠拢。《饶平县志（1979～2005）》一书中把这类建筑称为城寨式土楼。这类建筑最好的例子莫过于铁铺的尚书寨、饶平安民村的南安楼、福建平和的庄上大楼。此外还有一些土楼在具有高大封闭的防御性围墙的同时又具备有府第的特征，本质上是一个被抬高了的府第，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土楼的定义，这类建筑一般被定义为“府第式土楼”与“宫殿式土楼”，典型的例子如福建的福裕楼。此类建筑在广东相对少见。无论是狭义的土楼还是属于广义土楼的城寨式、宫殿式、府第式土楼，都可以涵盖于上文提及过的“楼寨”与“围楼”的概念中。土楼生于乱世，是应潮客先民们聚族而居，集体防卫的需要产生的，是属于那段海盗、山寇横行，军匪为乱的岁月的历史印记。和平年代已不再需要乱世的寨堡，人民更加追求敞亮、舒适的大宅，土楼的使命结束了。于是有的土楼人去楼空，被荒草侵吞，对此我们不必扼腕叹息，那数百年前筑起高墙的先祖等待的正是这个不再需要土楼防御，不用再惧怕酷吏、山寇的盛世。
也有的土楼，在沿用原地基的情况下，通过楼体现代化更新，重获新生。
还有少数土楼，因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而被列入文物名单，得到保护。截至目前，广东省全境共有15处土楼列入了省级文物名单。它们分别是饶平县的紫来楼、潮源楼、泰华楼、新彩楼、润丰楼、南阳楼、镇福楼、五全楼、晋荣楼、道韵楼，大埔县的花萼楼、泰安楼，蕉岭县的方楼、树德楼、崇德楼。其中道韵楼列入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青阳楼虽为大型土楼，在体量庞大的镇福楼的衬托下也显得渺小 来源：饶客网
三饶道韵楼 摄影：长光里
但总体来说，不少有文物价值的土楼的文保级别偏低，列入文物保护单位也并不代表能够真正得到保护，许多文物依然没有得到善待。2016年，省级文物新彩楼因年久失修坍塌，坍塌之后进行了修缮，现代的修缮方式，却没能保留原有的历史风貌。
省级文物尚且如此，市县级文物的保护情况便可想而知，对于历史文物，若是我们不加以爱护，必然也随其他普通的土楼一同淹没在历史洪流中，或消失殆尽，或原貌尽失。
来源：饶北摄影
潮州土楼一方面数目庞大，不乏建筑精品，一方面却知名度低，文物保护举步维艰。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是由于饶平中北部长期交通闭塞，一方面是由于宣传力度不足，这也与土楼的申遗有关。据传2008年，潮州曾与福建的南靖、永定、华安等地联合，准备将土楼申遗。然而在世遗大会召开之际，潮州方却因某些原因最终错失申遗的机会。但随大潮高速的开通，自古偏僻的饶平北部的土楼的旅游开发也成为可能，我们依然相信文物保护有着美好的未来。注：该部分的数据来源于《饶平县志（1979～2005）》，统计包括了城寨式土楼，统计于2005年之前，在这十几年来倒塌消失残损的土楼不计其数，因此到2021年，土楼的实际数目可能远远低于此处给出的数字。注：这部分的数据是我个人通过在2015的卫星地图上标点进行核算的，可能有一定的误差。上木、下木村土楼，角口村土楼，维新楼，乾泰楼，花蕚楼、福庆楼、祥发楼注：大埔的数据同样来源于人工统计，统计可能有一定疏漏。注：以上的内容仅仅是为大家了解广东境内的土楼提供一个参考，并不具备学术上的权威性。感谢黄外浩、捕快老师、青古居士、lsy与长光里等在文献资料等各方面作出的指导与支持。
本文引用到的部分参考资料出自于《饶平县志1979∽2005》《围楼探秘》《穿墙透壁：剖视中国经典古建筑》文章有些内容有待商榷或是有所缺漏，毕竟本文作者只是一位十几岁的高中学生。但长光伯更高兴的是看到了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专注，看到了新一代人的希望。因为对古建筑的热爱，这位十几岁的高中生在网络上已经小有名气。你还记得长光里不久前发布的00后用像素方块游戏构建潮州古城的图文吗？他就担任该项目的建筑结构顾问，利用他对古建筑的认识，协助制作团队将潮州古城搬上了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