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三习一弊疏》
乾隆刚登基,左都御史孙嘉淦便上疏劝谏,这就是被后世称为“清代第一奏折”的《三习一弊疏》。
所谓“三习”,是说人为官时间久了,往往不由自主地生出三个坏习惯,即耳习、目习和心习。耳习:耳朵听惯了奉承话而讨厌逆耳之言。目习:眼睛看惯了讨好的行为而讨厌耿介之举。心习:内心习惯了温顺服从而讨厌违抗拒绝。
孙嘉淦还详细分析了“三习”日积月累的养成过程:
耳习——开始时只是不喜欢别人有不同意见,后来便逐步发展成不顺耳的话也不爱听,最后连讨好的话说得水平不高都不行。
目习——刚开始是排斥不礼貌的人,而后讨厌那些对自己敬而远之的,再后来连对自己尊敬但不会办事的,都觉得厌烦了。
心习——原本认真地工作,可时间一长,便不再严格要求自己,再后来不管自己有什么想法,都觉得正确,不允许有不同的意见产生。
“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为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也。”这就是“三习”导致的恶果。《出师表》中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可见这“一弊”的危害性有多大。孙嘉淦切中了历朝历代兴衰的要害。乾隆将他的奏折宣读于朝堂之上,与众大臣共勉。
——选自《读者》2017 ·16 作者:玖玖
三习一弊疏
孙嘉淦(清)
臣一介庸愚,学识浅陋,荷蒙风纪重任,日夜悚惶。思竭愚夫之千虑,仰赞高深于万一,而数月以来,捧读圣训,仁心仁政,恺切周详,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诚敬,加以明恕,岂复尚有可议?而臣犹欲有所言者,正于心无不纯,政无不善之中,而有所虑焉,故过计而欲预防之也。
今夫治乱之循环,如阴阳之运行,坤阴极盛而阳生,乾阳极盛而阴始,事当极盛之际,必有阴伏之机,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而及其既著,遂积重而不可返。此其间有三习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行则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臣民原非献谀,然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
上愈智则下愈愚,上愈能则下愈畏,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此在臣工以为尽礼,然而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目与媚化,匪媚则触。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
敬求天下之士,见之多而以为无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办天下之务,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过,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盖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
今夫进君子而退小人,岂独三代以上知之哉?虽叔季之主,临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贤其臣,孰不以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决非小人?乃卒于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君子小人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课事考劳,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投矣!
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主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观之而其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岂可胜言哉!而揆厥所由,皆三习为之蔽焉。治乱之机,千古一辙,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圣明首出,无微不照,登庸耆硕,贤才汇升,岂惟并无此弊,抑并无此习。然臣正及其未习也而言之,设其习既成,则或有知之而不敢言,抑或言之而不见听者矣。
今欲预除三习,永杜一弊,不在乎外,在乎心。故臣愿言皇上之心也。语曰:“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此浅言也。夫圣人岂无过哉?惟圣人而后能知过,惟圣人而后能改过。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过且有,小过可知也。
圣人在下,过在一身;圣人在上,过在一世。《书》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无冻馁,而犹视以为如伤,惟文王知其伤也。文王之易贯天人,而犹望道而未见,惟文王知其未见也。
贤人之过,贤人知之,庸人不知。圣人之过,圣人知之,贤人不知。欲望人绳愆纠谬,而及于其所不知,难矣!故望皇上圣心自懔之也。危微之辨精,而后知执中难允。怀保之愿宏,而后知民隐难周。谨几存诚,返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怀,验之世而实见其未能。夫而后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贯于用人行政之间,夫而后知谏争切磋者,爱我良深,而谀悦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耳目之习除,而便辟善佞之态,一见而若浼。取舍之极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无缘以相投,夫而后治臻于郅隆,化成于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则虽敛心为慎,慎之久而觉其无过,则谓可以少宽,励志为勤,勤之久而觉其有功,则谓可以稍慰,夫贤良辅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宽,似亦无害于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转,则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渐入耳而不烦。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视而不见其可憎,久而习焉,忽不自知,而为其所中,则黑白可以转色,而东西可以易位。所谓机伏于至微,而势成于不可返者,此之谓也。是岂可不慎戒而预防之哉!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又曰:“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大学》言:“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至于好恶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于骄泰,满于骄泰者,自是之谓也!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之一心之敬肆。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谋而乱之阶也。然则沿流溯源,约言蔽义,惟望我皇上时时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举不外于此矣。语曰:“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臣幸生圣世,昌言不讳,故敢竭其狂瞽,夫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则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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