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孙犁的情书
孙犁的“劫后文录”十种中,收有大量的书信作品,由于它短小、简易,所以每到入睡前,都要读上若干通。
公平地说,他的书简,文学性不强,整个貌相不过是:一点往来、一点问候、一点应答、一点交集、一点信息、一点感言,一点议论。即便是文献价值,也是不高的。
但是,正因为是孙犁所写,对他有特别的期待,总想透过文字的表面,看到一点言外的意蕴。这一点,他的贡奉也不多,常常让人失望。
不过,他文字的平平淡淡,他叙述的自自在在,让人习惯了,只要读着,就是一种享受。这一如老年的夫妻,虽然没有甜蜜的言语,没有激情的动作,也没有实际的表达,但只要呆在一起,能听到对方的呼吸,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也就充实着,慰藉着。
有的时候,无有就是有。
书信中,最有实质性内容的,是他同收信人谈创作的篇什。那些谈话的对象,一般是与他有长期交往、相知甚深的同辈,对他有真诚尊重、他也非常看重的晚辈,总之是“知心”、“谈得来”的人。比如徐光耀、韩映山、刘绍棠、贾平凹、铁凝。在这样的书简中,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虚饰,没有婉语,直指得失,直言好恶,他很尽兴,也很任性,没有多余之忧。
他晚年的书信,即到了写“曲终集”的阶段,开始有了“痛陈”的内容,可读性突然就强了起来。好像他受了伤害,还是所谓“名家”的伤害,心中有了块垒,多了对文坛的失望,蔼然仁者的心态被扰乱了,他忧愤难抑。这对他本人是害,对读者却是益,他终于有了“平淡”之外的气韵。
人们从中读出了烟火气,有了质感。老年人、甚至文坛耆宿的烟火气是好的,它让人看到佛像上的一点人迹,经年守恒中的一点小小的失措,也因而让人体味到圣者、仁者身上,澹定中的一点生动,圆滑中的一点天真、衰微中的一点豪气,便在一味的敬畏、敬重中,生出一种可亲可爱的感觉,让读者与他更加亲近。
其实,我们最为期待、也最为痛惜的,是他在战火中失落、后来被他自毁的情书。
通读孙犁的著作,我们感到,他虽然长脸长身,不苟言笑,但他内心是热的,有很温柔的部分。他渴望爱情,喜欢女人,有绵长不竭的情欲。在延安,他能感受到丁玲的女性之美,也能为在延河边浣洗的女兵而感动。在故乡授课,情不自禁喜欢女学生,在冀中战斗,他总是想办法转道回家,享受家庭(夫妻)之乐。在青岛疗养,他会缠绵于山东的小护士,不仅装了人家的照相还允诺给她购买杭州的丝绸。发妻去世,虽有大伤痛,不断地写忏情文字,但他还是不顾儿女的反对,急切地续弦。
孙犁从来不是孤寂、枯槁之人。他对青春和爱情,有强烈的向往,他认为,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存在,“确像一江春水,一树桃花,一朵早霞,一声云雀。它的感情是无私的,放射的,是无所不想拥抱,无所不想窥探的。”
所以,如果他的情书能够留下,将是多么独特的文字,或许能与《两地书》一道,成为经典名著。而且,《两地书》是两个人的相邀与相和,一来一往之间,有商量的雅意和刻意的雕琢;而孙犁的情书,是单向的倾诉,一切都服从着内心的涌动,乃不管不顾的流淌,一切都指向爱中的人物,因而脱去道士虚伪的袈衣,还赤子面目,便有情书的自然本色,那里一定会有许多动情、动容的东西,其情调与品质,以及对人的迷醉,都要较《两地书》殊胜。
我们有理由相信,孙犁的情书,是稀有的情感篇章。其中,有生命的渴望,有缱绻的情怀,有忘情的拥抱,有绮丽的联想,有动人的诉说,也有别致的设喻。即便他的笔调有一惯的朴素、平淡、古雅,也无法遮掩冲荡、激越的本性。那是必新的文体、必异的文字,是固有孙犁之外的文学气象。
所以,情书的缺失,让文坛缺失了一个“丰富”的孙犁,可谓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