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河流 | 虹影
作家虹影
女性的河流
虹影
我去掉父姓,保留原名音节为“虹影”,典自《诗经》。蝃蝀,虹也。日与雨交,倏然成质,乃阴阳之气不当交而交者,盖天地之淫气也。在东者莫虹也,虹随日所映。故朝西而莫东也。此刺淫奔之诗,而人不敢指。况女子有行,又当远其父亲兄弟,岂可不顾此而冒行乎。
为爱而私奔,不顾一切,这样的虹为我所倾心。
有人认为这名字有东方思想,也有人认为这名字很女性主义,我不太赞同,常有西方人叫我“虹”,也有叫“影女士”,我会纠正,因为东西方对姓名的叫法视国情而论,再说,我也不是一个影子。
在我看来,名字就像是一个代号,我是虹的映象,呈七色,悬浮在天空,你看见我了,你忽视我了,你称赞我、鄙弃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来自那生命的万有引力,自存在而存在。
在出生长大的重庆长江南岸贫民窟,要找一本文学书是很难的,自身的家庭背景,不仅在外在家都觉得很自卑,加上私生女这个身份,所有的人都知道,除我之外。那些人对我和母亲看不起。
当时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如果在原地方生活,就得承受一辈子的耻辱,只能随便嫁一个男人生孩子,跟这儿人一样生活。
绝不要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我决定离家出走,成为一个作家。
常常做梦,梦见重庆长江南岸野猫溪六号院子时,梦见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梦见我跟在他旁边,一起做煤球。
还有跟他去江边挖野菜,那时有雾,他洗菜切菜和面,我搬凳子站在灶边,看他把一个个搓圆再压扁的饼放在铁锅上。心里清楚,那是清明节。
六号院子院墙边有一棵高大的开红花的树,有一年结果,红得耀眼,分外诱人。有孩子捡了吃了。大人吓坏了,害怕有毒。结果没事。一树的果子被人摘了。
第二年街上的人都盼着树结果,但是只开花,没结果。他们突然发现我站在树下,便开始骂我,嘲笑我。我哭了。
母亲看着我,走过来抱着我,指责他们。
母亲在梦里和梦外是不一样的人。
跟母亲的关系最大一个交界点,就是母亲其实知道我整个的生活,从小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她放任我野蛮生长。
在我跟男人的关系上,我永远对着母亲干的。在中国,我好几次差点结婚,也是对着我母亲干的,因为母亲根本不会接受这人,而我非要跟这个人。
我母亲知道这点。包括后来两个姐妹和一个男人复杂关系,我母亲也知道,她不说。
我跟我母亲的关系当中,悲剧在于我们居然不公开说明。母亲认为说了,我会继续向前,而且我会担心,母亲她在这关系中处于弱势,很自卑,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她没法帮我做任何事情,一旦她说了,我会更远离她。
“母亲是盐”,来自《圣经》,“地上的盐,世上的光”。母亲离世了,我才发现,她一直是我的盐,我悲痛难忍。
母亲不是一个神话,她真实,有血有肉,会笑会哭,会叫喊,会容忍,当然,她也是一个传奇。她的葬礼上,以前的同事、曾经纱厂的纱妹、完全几十年没有往来的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人,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来送她。
奔丧在重庆四天,相识的人,不相识的人来与母亲告别,我看到了母亲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与她的生命有过交集的人,给我讲述母亲的故事,像长江水一样涓涓不止。
我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想念她,多少年了,每到她的祭日、清明、春节、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我都这样。今年我在伦敦,不能到她的墓前,充满遗憾。心有灵犀,今天清明节前一天,小女孩的我,站在老家六号院子门前,母亲走进院子大门,对我好亲切,她短发,整个人四十来岁,很有朝气,坐在堂屋,像是换鞋或是脱衣,我走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她笑得很快乐。梦醒了,她给我的快乐,这一整天都在。
家人给我的一个版本是母亲晚年过得非常好,不愁吃穿,有儿孙孝敬。当我在丧礼时,知道母亲晚年捡垃圾时震惊不已。家人的解释是母亲有老年痴呆症。母亲是有意识地在做这样一件事情,被虐待,吃不饱饭,饿着肚子,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郁闷和说说心里话,她要走出家门,去透透长江边的新鲜空气,她去江边捡垃圾,卖钱,可以购包子和花卷吃。
母亲一生中有两个时期黑暗:
第一个黑暗时期是在她怀上我时,1961年,那时处于饥饿困难时期,丈夫在船上工作,因为身体营养差,没吃饱饭,从船上掉下江里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没法传达消息。母亲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处于一片绝望之中。她带上所有的孩子,让每个孩子都去捡能够吃的东西。五个孩子和她饥饿难忍。那时一个年轻的男子是母亲做临时工挑沙子的记工,当别人欺负她时,他站出来帮助她,他把自己的口粮给母亲,自己不吃,都给孩子们。两人相爱。母亲的生活很艰难的,但心里有一点光亮,那是这个男人的爱情照亮了她,她因为有这样的光,敢怀上我,敢生下我这个私生女。
第二个黑暗时期,母亲晚年捡垃圾,捡垃圾这件事首先是在家里得不到儿女的理解,再就是她饿,自然而然就去寻找食物,捡垃圾。
母亲陷入对往日的回忆中,已逝去四十多年的黑暗给了她一种对照。一个很孤独的老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她通过回想一生当中最浪漫最有激情的时期,那就是回忆和我生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渡过眼前的绝望,对现实的黑暗进行抵抗,当成一个出口。
母亲这样生存,好多年,我都不知。
回忆母亲,其实是回忆那些堆集在我内心的黑暗和爱。母亲在长江边捡垃圾的形象,她没有表情的脸,一双因风吹眼角含泪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我一直后悔,在我长大后,没有一次紧紧地拥抱她,现在我想,如果那样做,我此刻的痛会弱一点儿,起码我会想到,我可以和她一起抱着她内心的黑暗。
母亲有多爱我?
她捡垃圾不告诉我,也不寻找改变的方式,都是因为内心的爱。如果告诉我,我肯定只会跟照顾她的家人进行对抗,发生战争,带来整个家庭的不和。
她捡垃圾时,承受别人的漫骂和瞧不起,更承受了精神层面的很多东西,她的记忆总让她回到那里,回到那段黑暗痛苦的年代。记忆伤痛,或者苦难意识。可是,母亲她都没有说,只是独自吞下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