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母牛(散文)
雪花母牛(散文)
回忆起我在师范学校里的那一段读书生活,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条只有一只犄角的雪花母牛。
说是师范学校,其实只是附属在一所初中学校的一个班。那时正是1965年秋季,开始推行“半耕半读”的教育新体制,县里就在本县的汪营初中开设了一个师范班,做为给本地留取的备用人才。
学校不远处就是巍巍的齐岳山,郁郁的福宝山,还有白泥塘水库,一条清澈的小河绕着校园四季流淌。地里环境真是相当的不错,是一个非常适合读书修业的好地方。
我们这个“师范班”很是有特色的,因为是“半耕半读”的性质,学生每天都有半天的劳动。学校将我们一个班的50名同学各自分派在“粮食生产组”“药材栽培组”“蔬菜种植组”“生猪养殖组”和“放牛组。”我那时因为年龄小,才15岁,个子不高,体质也比较单薄,就被分到放牛组里,放牛组一共五个人,由一个名叫徐成直的大个子同学当组长。我们放牛组里五个人放五条牛,组长又指定每人负责一条牛,包饲养也包放牧。
在分配放养的牛时,组长就把雪花犄角母牛分给我。这头雪花母牛的身材不很高大,它只有一只犄角,是生下来后的一次意外所致,整个身体黑色,仅仅额头上有一团白毛,像一团雪花,年龄也不过二三岁而已,相当于人类的青春期。因为缺了一只角,样子不是很好看了,这也是组长把这条牛分给我放牧饲养的原因。
从1965年9月开始,这条雪花犄角母牛就成了我的同伴。每天早晨和下午,我都要牵着它到山里放牧,到河边到水库里饮水,它老实的跟着我走,像一团黑色的雾气跟在身后。
想起来读这种学校也有乐趣,赶着一条牛,带着一本书,进入山林草地,牛吃草,人看书,身边凉风悠悠,那味道那感觉真是比读大学府都要舒服。
茂密青山下,碧绿草地上。一条额头带雪花的犄角黑母牛,一个挂着书包的少年郎。
突然,那个少年郎几声吆喝,那条雪花犄角母牛就朝着那个少年奔跑而去,三三两两的牛虻,在它身前身后绕着追着。雪花犄角黑母牛跑过处,蝴蝶飞起来,蜻蜓飞起来……
原来那少年,正捞着裤子,往一块青草上撒尿。他一边撒尿,一边吆喝,长一声,短一声,那些声音撞在山林的岩壁上,又荡荡的回旋起来。
雪花犄角黑母牛正吃着草,听到少年吆喝,就突然停下来,抬起头望了少年几眼,那眼神像水波上的阳光。看那少年的裤腿上脱线的补丁也在风里起舞。
雪花犄角黑母牛跑近那少年,就吐出红舌头开始享用那少年用童子尿液浸渍的青草,牛大口大口的吃着,那好吃的滋味引得少年也口中生津,他望着雪花犄角黑母牛长长的舌头像浪花一样翻动,感到煞是惬意和满足。
无论天晴或落雨,我都要找机会牵着雪花犄角黑母牛到外边走动。无雨就到福宝山你去放牧,福宝山里各种嫩草很多,什么巴茅干、九里光、鱼鳅蒜、车前草、地卷皮、龙须菜等等都有,全是牛羊们喜欢吃的。牛吃草时我就看书,看完书我就选一些嫩草用刀割下来,打成捆,放在牛背上让它自己驮着,驮回家做牛的野餐。太阳靠山时,我就赶着牛下山,这时我必须让它到途中的溪流,小河或池塘里喝足水,然后才回到学校,把牛关进圈里,再丢上夜草。我那条雪花犄角黑母牛在我的放牧下,长得膘肥肉满。老师多我的放牧最是满意,给与多次表扬。
其实我是七八岁就开始放牛的。那时是在家里放一条大水牛,跟着彪哥和几个小伙伴学到了许多放牧的技术,比如牛爱吃用尿液浸过的草就是在那时学到的。彪哥看我小,就经常陪我打闹这玩。彪哥有时还会扯起嗓子吼一阵山歌,最爱唱“太阳出来啰儿……”我喜欢跟着彪哥放牛。彪哥放的牛长得膘肥体壮。我发现,彪哥时常会找一片茂盛的青草地,捞起裤腿,用尿液在上面撒出一道道晶亮的弧线,边尿边吆喝——喝尿,喝尿,喝尿……。彪哥的牛只要听到他的吆喝声,不管多远都会迅速地跑过来。为了喝到那泡热尿,牛时常要累得气喘吁吁,一片青草霎时就被啃得精光。原来,人的尿液对于牛羊来说,那就相当于人类饮用可口可乐。于是我也就学到了这个窍门……同时我也学会了放牛娃爱做的几多游戏。我家四周的山坡上也都茂密树林和野草。有一块草地大约四五百平方米,四周环山,俨然一个小盆地,只有一个二次多宽的路口出入。我们把牛赶进去,守住路口便万事大吉,丝毫不担心牛回跑出去吃庄稼。我们几个小伙伴就玩象棋,玩打仗,玩猪八戒娶媳妇,只需偶尔瞟一眼牛在哪里就成……
真想不到,我读到师范了还是继续当放牛郎。
那一天正是初冬天气,太阳暖洋洋的。徐组长们把牛赶进白泥塘放牧。我还是继续和雪花犄角黑母牛进入福宝山。牛一到这里,似乎也很乐意,它一进去低头就林子吃草去了。我呢,也乐得抓紧时间看书,掏出随身带着的《中国文学史》,就躺在一块大石板上入迷的看起来……
远处突然传来牛铃声。我怕牛发生意外,比如与别人的牛打架等。就翻身从大石板上跃起,追进树林里去看。看到了,依稀的树林边,一个半人高的石壁下,我的雪花犄角黑母牛静静地站立着,高昂着头望着远方。我仔细一看,原来我那雪花犄角黑母牛的背上还有一条与它颜色相近的牛,那条牛把身子贴近我的牛背,还不停地摇耸着……
我那时朦胧不大懂事,以为那条牛在欺负我的雪花犄角黑母牛,就大声呵斥,还抛出石块去驱赶。弄得那条牛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的牛背,又望了几眼,才低头吃草去了。
“这是谁家的牛?怎么没人看管?让它欺负我的牛?”我在林子里大声吆喝。声音在崖壁上撞出回音。
“嘻嘻嘻……”身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清脆的笑声。接着一个与我一般高的孩子站起来。“那是我放的牛,不要怕,我的牛正与你的牛亲热着呢?它们不会打架的。”声音像叽喳的山雀一样。我看清楚了,眼前是一个山妹子,鹅蛋形脸,柳叶一样的眉,小嘴红嘟嘟地像樱桃,身上穿着格子花布对襟衣,脚下一双浅口胶鞋。见到我,山妹子一点没有羞涩的样子,她对我说:“公牛见到母牛是不会打架的,它们只有来不及的亲热。”
“怎么,牛也有亲热?”我那时真是太正统也太迂腐了,连这个都不懂。
“嘻嘻!真是个读书人。”山妹子嘟噜一句后,就对我爽朗地说:“我家就在前边的山洼里,天天来山里放牛。我叫田银霞,已经发现你的好多次放牛了,你可以和我一起放牛。”
看着眼前的爽朗的山妹子,我心里第一次感觉到很是热乎。但不敢多语,只是回答了一句:“好吧!我们天天放牛。”
我一回头,山妹子的那条牛又爬到我的那条雪花犄角黑母牛的背上去了。我把出问题,赶紧把我的牛驱赶下来,吆喝着回家回学校去了。
我听得身后,传来一句:“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封建,还读书呢!”
我回到学校,把这事对着组长一说:“组长就说,那不拍,这种牛打架还是没有事的。牯牛欺负母牛,母牛也甘愿受这种欺负的。”
自从我放上这条雪花犄角黑母牛,我便有了憋尿的习惯。彪哥的那一道道晶亮美妙的弧线,在我的心中明丽起来,那流出的尿液,像画家的画笔一样潇洒。我学着彪哥,如法炮制,每天起床我不如厕小便,憋着一夜的尿,赶着雪花犄角黑母牛,迎着朝阳,找一片茂密的青草地,一边吆喝,一边撒尿,母牛用舌头舔卷着青草,那味道真是美极了。有时,明明雪花犄角黑母牛明明就在就在眼前吃草,我也还要一边拉尿一边吆喝,仿佛是一种歌声般的抒发。在半日课堂读书的最后一课时,我学也绝不去厕所尿尿,我要给我的雪花犄角黑母牛存着……
半年过后,也就是我读师范的第二个学期,开春三月里,雪花犄角黑母牛产下了一头黑幽幽的小牛犊。原来那次雪花犄角黑母牛在受到山妹子牯牛的欺负后,便身怀六甲了。班主任老师表扬我放牛放出了新水平,为学校一下增加了上千元收入,奖励我一个月生活费。
这真是乐坏了我。我有了小牛犊,一人放牧二条牛,我就像多了一个小伙伴。我把他赶上出坡,牛群里就会多了母爱的闪耀。小牛犊钻到母牛身子下一送一送地吃奶,我也在一边观看,投入得直吞口水。我百般呵护着小牛犊,那种氛围是真美好极了。我割最嫩的草叶给小牛犊吃,把它取名为“天生”。我抱着“天生”,时不时捋捋它的毛。待“天生”长得稍微大些后,我就试着骑在它背上,天生踉踉跄跄的走动,却是乖乖的,对我毫无怨恨。而这时的雪花犄角黑母牛,却是远远地望着,似乎也乐意我与它的儿子游戏。可惜天生小牛犊还不到一岁,学校就把它卖掉了,天生被人买走了。我长一段时间里都牵挂它。我十分迫切地希望再有一头小牛犊。就利用一个晴天的早晨,赶着我的雪花犄角黑母牛再次进入福宝山,好希望再次遇到那个叫田银霞的山妹子,希望她的牯牛再把我的雪花欺负一回。
我是我赶着雪花犄角黑母牛一连去了几次,都没有遇到那个山妹子,也没有遇到那条公牛。我的雪花犄角黑母牛老是没有得到被“欺负”。后来我才打听到那个田银霞已经带着他的牯牛早早地出嫁到齐岳山那边去了。
到了插秧季节,农家牵着牛拉着犁耙平整秧田。那天中午,我从白泥塘放牧回来。看到田坎边上有一条牯牛被拴在一棵苦桃树下吃草料,苦桃花在太阳下显得娇嫩耀眼。牯牛健壮威猛。我抓住机会,强行拉着雪花犄角黑母牛到那牯牛身边。那牯牛一看到雪花黑母牛就兴奋起来,草料也不吃了,喘着粗气,发出沉闷的声音,在桃树下急速地走来转去,想极力挣脱绳索。我拉着的雪花黑母牛快接近牯牛的时候,却不动脚了,它身体在连连往回收缩,像在抽搐一般,它不想靠近牯牛,极其的不情愿。我这时没有顾及这些,就使劲拽拉雪花黑母牛的绳索,它忍不住鼻子的疼痛,最终还是不得不走到了那条牯牛跟前。牯牛挣脱了绳子,在雪花黑母牛身后,伸着鼻子闻着舔着,雪花黑母牛就在我身子周围转圈。我死死拽住绳子不动。牯牛趁势爬上雪花黑母牛的背上,好一阵摇耸……
我的牛被“欺负”完事后,我分明察觉到黑母牛有很委曲的眼神,但毕竟大功告成,也许我会有一条小牛崽了。我当时的心情真的有点复杂,有点愧疚,但庆幸成分还是多些。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真有那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为了弥补我的过失,那天以后我对雪花犄角黑母牛也就特别细心,每天除了放养它,给它准备一捆夜草外,还给它搜集一小桶尿水,让它好好享受。我还带着目的性地观察它,看它肚子是不是大了。那几个月,我真是等得特别焦急,好像雪花的肚子里装的,就是我的后代。
一晃就要到两年的时间了。我觉得那雪花犄角黑母牛是一个身份惹人疼爱的牲口。它脾性温和,不像公牛那么逞强,它的一切都是静静地,静静地吃草,静静地反刍,静静地承受着生活的压力,犁地、生育……
果然,我的那次强行雪花犄角黑母牛受“欺负”后,她又有了,半年后生下一条花色的小公牛。这次班主任再也没有奖励我,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火焰,已经烧到学校里了……
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我们师范班也就随着浪潮去了。我亲自放养了两年的雪花犄角黑母牛,被学校的造反派弄到牛贩子那里卖了,被买主凶狠地宰杀了。我从组长口里听到这个消息,想到雪花犄角黑母牛身上的母性,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以往的很多事也都过去了,许许多多的人事也不记得了。唯有那头雪花犄角黑母牛却清晰如同当年,似乎它一直没停止过向我飞奔。静静的山里傍晚,只有冷风在吹。我来到那块已经生满青苔的石板跟前,尊下去像当年一样的坐着,望着远方的山水,眼角的皱纹早把我由那个少年变成了老年,尘世的变化,一切似乎就在须臾之间。看到那片熟悉的山水,我想得起我当年的初恋,只有那条雪花犄角的黑母牛还在向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