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人生紧要处的那一步

苏拉是深外晓莉校长的闺蜜。我和晓莉校长是好朋友,按照等量代换的原则,我和苏拉也应是朋友。

晓莉校长和我相识于2007年全国外国语学校年会。那时我还是一个普通老师,当然现在也还是。她就邀请我去深圳外国语学校分校讲课,又邀请我去深圳外国语学校本部讲课,前后讲了三次。

这不仅是对朋友的鼓励,还因为这是晓莉校长的独到之处。她最喜欢邀请还未成名的一线老师讲座,因为有实战经验,又能精心准备,所讲的都是没被稀释的干货。

吃饭的时候,晓莉说,啥时候介绍你和苏拉认识。遗憾的是,我每次过去苏拉都不在。所以最终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事实上,我认识苏拉比认识晓莉还要早。很多年前,不知道是《青年文摘》还是《读者》,我看到一个怦然心动的故事,说的就是苏拉。因为故事很精彩,女孩的名字很特殊,我就记住了。是苏拉,就是这个苏拉,写《亲爱的苏拉》的苏拉。

故事是这样的。那年苏拉刚毕业,应聘在广州广雅中学教书。有一天她在电话亭用磁卡打电话。打完电话,有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子走过来搭讪,想借她电话卡打电话。

那时候打电话很贵的。我朋友曾经打过一个精彩的比喻,通电话的时候,电话费就如同一个个鸡蛋往地下掉。这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打电话,潜意识里就有很多鸡蛋咣咣咣掉在地上。

苏拉眼睛一瞄,那个人手里拿着大哥大。男人很敏感,说:“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朋友等我复机。”

贵州人很豪爽,苏拉没有犹豫,电话卡就借他了。生命无限神奇,一个是借电话卡的人生,一个是不借电话卡的人生。如果苏拉没借这个电话卡,那么她一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性格即命运。我和一届届的学生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们,当你以善意面对这个世界,世界也会为你打开幸福之门。

那个电话有点漫长,苏拉或许感受到很多鸡蛋掉地上了,但这只是我的猜想。电话打完后,男人把电话卡还给苏拉。苏拉扭头就走,男人突然叫住了她,给了她一张名片,说:“如果你在广州有难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苏拉看了一眼名片,波澜不惊,收起来了。男人有点惊诧,也有点怅然,原来他还没做到——天下谁人不识君。

有一天,好像是苏拉的男友,看到了这张名片,极为震惊,告诉苏拉,名片上的这个朱德荣可了不得,是广州著名音乐人。既能作词,又能谱曲,还能演唱,轰动一《海灯法师》的主题歌就是他唱的。奈何苏拉对音乐并不了解,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朱德荣。在男友的鼓励下,苏拉根据名片上的提示,去拜访了朱先生。

朱先生也是贵州人,老乡见老乡,泪眼多一双,谈得非常愉快。苏拉非常接地气,举止优雅,妙语如珠,一看就是有趣的灵魂。第一次见苏拉,我和程老师也有此感。

朱德荣先生听说苏拉是华师大中文系毕业,就想把苏拉带进音乐圈。当年广州有很多人作曲,但写歌词的人很少。朱先生说:“苏拉,你可以学习填词。”苏拉吓了一跳,我填词?像李清照、苏东坡一样去填词?

那时候的苏拉,还只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小女孩,对人生并没有什么规划,她直接被吓住了。朱先生循循善诱,说,“没关系,写歌词就和写散文差不多,有真实情感,能打动人就可。你把你平时写的东西给我看看。”

为了鼓励苏拉写词,朱德荣先生送给她一台C D播放机。对于刚参加工作的苏拉,CD机绝对是个奢侈品。苏拉用这台C D机疯狂地听各种流行乐,“体会文字如何才能与音乐达到完美的交融”。

她把自己零星的散文发给朱先生看。朱先生读了非常激动,告诉苏拉:“你一定要写歌词,相信我今天说的话。不出一年,你一定能成为出色的词人,会有许多人知道你的名字。”

许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彷佛很遥远,但有人欣赏自己的文字,有歌星把自己的文字唱出来,还是挺有吸引力的。朱先生从苏拉的散文中选出一篇2000字的文章,让她压缩到200字。这就是苏拉的首个作品——《深夜有你》。谁也没想到,这首歌一举获得当年广东新歌榜的年度十大金曲奖。

朱德荣还介绍了《哭砂》作词者林秋离,让人家辅导苏拉。苏拉一点就通,突飞猛进。从1992年初开始,苏拉开始频频与知名音乐人合作。

属于苏拉的光辉岁月就要到来了。1993年,朱德荣带着苏拉认识了著名作曲家许建强。有次聊天,许建强借着淡淡的酒意,迷离恍惚之间,讲述了自己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当生命的河床被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肆虐,知道痛却不知道痛在哪里,知道错过了却永远回不去,苏拉深深被击中了,似乎自己也身处其中,感同身受。她拿起笔,一句句饱含深情的语句跃然纸上。

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

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蓦然又回首,是牵强的笑容

那多少往事飘散在风中

怎么说相爱却又注定要分手

怎么能让我相信那是一场梦

情缘去难留,我抬头望天空

想起你说爱我到永久

心中藏着多少爱和愁

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

温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

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看着你远走,让泪往心里流

为了你已付出我所有

歌词写好后,取名《晚秋》。《晚秋》得名于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意境上有清冷惆怅的萧瑟之意,与一段失意的情感丝丝合缝。

《晚秋》经毛宁唱出后,横扫全国各大音乐排行榜,最终成了苏拉的代表作。

我来自乡下,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普通话一点也不普通,甚至可说是五音不全。我喜欢听歌,但只要别人让我唱歌,我就涨红脸,退避三舍,人生中唯一唱过的就是《晚秋》。这算是苏拉送给我的礼物。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很多的桎梏,我们不敢去陌生领域尝试,我们胆战心惊,害怕失败了被人笑话,跨界就更不敢去想去做了。但我们忘记了人生本来就是综合的,从来就没有分科之说。包括学科教学也是,只是为了方便老师教学,这才进行了分科,这种箱格化的思维其实是很有害的。苏拉战战兢兢走上了写词的道路,与我战战兢兢唱一首《晚秋》,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对自己的挑战。

那以后,苏拉的音乐人生开挂了。20年创作200多首歌词。百家讲坛的广告语是:“百家讲坛,坛坛都是好酒。”苏拉也是,“百首歌词,首首都是好词。”

有十多年时间,苏拉拿奖拿到手软,十大金曲常常有三四首出自她手。杨钰莹的代表作《星星是我看你的眼睛》《你看蓝蓝的天》《我在春天等你》《可遇》等脍炙人口的歌词,均为苏拉所创。她也因此成为杨钰莹的闺蜜,20多年友谊情深意重。

更重要的是,所有岁月的馈赠,都将成为我们生命综合提升的礼物。因为填词,苏拉认识了更多的朋友,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看见了更高远的天空。语文的外延等于生活的外延,填词不但没有影响苏拉的教学,反而使得她的语文课更有审美和质感。

后来她干脆有意识地把歌词创作的体会融入到语文教学中,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语文课少不了听说读写,听和读是吸纳,说和写是输出,这四者同等重要,密不可分。苏拉把听说读写归纳起来,建构起“倾听-思想-表达”三级体系。

首先是倾听。倾听非常重要,在别人发言时保持安静,包含了对他人的尊重、期待、欣赏。阅读也是倾听,倾听古往今来的大家说人情百态。观察自然也是倾听,倾听大自然给我们广袤浩渺的叮咛,体会万物同一。当然也包括倾听我们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以及最有力量的呼喊,所有这些都是倾听。正因为不是普通的泛泛而听,而是认真的“倾听”,所以才能在生命里留下痕迹,才能进入到自己灵魂里去,逐渐去伪存真,成为自己血脉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思想的一部分。

一个人有了思想就有了力量,“教育让生命敏感”,这个敏感不仅是触觉的感知,艺术的感受,还是思想的敏锐。有了这些沉淀之后,剩下的就是表达。苏拉说:“语文学到最后,核心能力就是表达——笔头和口头的表达,有自己思想的表达。”诗歌当然是非常好的载体,所以苏拉鼓励学生读诗赏诗写诗。毕业时,将每位同学的诗歌精选成册,这就是中学阶段最好的礼物。

腹有诗书气自华,倚马可待,下笔千言,文不加点,就是这样来的。平庸的老师说教,良好的老师解说,优秀的老师示范,伟大的老师启迪。苏拉属于启迪的老师,她用自己全部的人生教学。路遥最喜欢柳青的一段话。曾多次引用。“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处就那么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苏拉关键处的那几步,走得特别好,这就是最好的教育。

前段时间,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苏拉,声音柔和,张弛有度,果然是有趣的灵魂。当她表扬别人,别人很高兴;当她批评别人,别人也很欣喜,这就是苏拉给我的感受。程老师回家说过两次,说很喜欢苏拉,和喜欢晓莉一样。

贵州的钟灵毓秀,孕育出如此可爱的一个女人。英雄骑马挎枪走天下,苏拉则带着一瓶茅台走天下。颇有“我有一壶酒,足以慰平生”的侠气。

万没想到,苏拉还给我带了两个礼物,一张碟片,一个木心的手账。三毛是苏拉所爱,我则是木心的拥趸。

本来还是陌生人,如今我们谈论着小说家和诗人,在美丽的野花盛开中如同家人。原因无他,如木心所说,我们都是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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