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八章 水浸碧天失仙槎·被擒
恍惚中,他不曾再注意那疯狂的女子叨咕些什么,身子一空,知是被她提在了手中。
思绪随着身子抖动而起伏,眼前幻化出母亲生前腊黄枯瘦的脸,唯一有生机的是一双眼睛,还燃烧着一种或许能称之为“信念”的东西。
“妈妈……妈妈……”
在听了三天三夜她满怀渴望的叫唤,然而千求百祈的父亲踪影不见时,他痛哭着说出:
“爹爹不好,他是坏爸爸!我恨他,我不要他了!”
然而,虽然泪花一下浸满眼眶,母亲却努力握着他的手,尽一生最后的力气叫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嫌弃你的父亲,孩子,你记着,永远别忘记,他是你父亲,你要爱他。”
“他不爱我,不爱我们。”他小手握紧成拳,负气般喊出,“他是坏人!”
“不!”奄奄一息的母亲神情一下焦灼激烈起来,枯瘦脸颊涨得通红,气极梗阻,“不不!他不是那样的!”
他被那反常的神态吓坏了,抱住母亲痛哭:“妈妈,您放心,我一定记得他,我一定爱他。”
“是……你要爱他……”母亲伏在他身上,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她低声,也许在向儿子解释,也许仅仅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对不起人的事情,但是,他并不真是那样的,并不真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我看到他自残前的那张脸,那张脸……他毫不犹豫毁去,他那样痛恨疾首那张脸,那样迫不及待与过去告别……你不懂,你不懂得……我的孩儿,你小时候,他也曾很喜欢你,他抱过你,吻过你,还唱着歌儿哄你入睡……我…相信他,我等他回来。他那样聪明,总有一天迷途知返……然后,小志,你就会又拥有天底下最睿智、最疼爱你的父亲了……”
声音急遽低了下去,此后也没有再响起。
雁志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扑簌簌滚落面庞,堕落在地。
然而,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他已经死了。
他是恶魔也好,良善也罢,是个毁容销骨的可怜之人,抑或玩弄权势、抛妻弃子的大奸臣,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终归是他的父亲。
提着他的疯女人轻轻纵跃,跳出高墙,同时也打断了他思路。
这冰衍院外,以他所知,该是有意无意藏着很多清云弟子才对,尤其在清云重量级人物远去之际,按理说应当加倍严阵以待。
奇怪的是,非但未曾感受到预想中的虎视眈眈,那闯入冰衍的黑影甚至提着他大摇大摆穿梭在附近数条道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同时,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袭入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懒洋洋,似软风拂体而过,使大脑昏昏沉沉,急欲睡乡长眠。
一阵剑锋惊起沉沉睡意,白色光芒过处,慵懒点点碎裂。
间不容发之际,疯女人急驰的脚步猛地收住,向右拧转,寒冷的剑意距雁志眼皮处数寸之距一闪而过。
一击不中,第二剑、第三剑随之而来。
疯女人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两声,她右手提着雁志,左手伸出,募然探入剑光里。
这一记空手入白刃没什么奇特的,剑势不缓,看去很可能削去疯女人的半截手掌。然而,听到她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偷袭之人突然一愣,剑光顿缓,那只入侵的手抓住机会,三指一扣,夺下了偷袭的剑,手指瞬间滑到虎口处,把对方牢牢抓住。
“吕……”
疯女人灰眼球里闪过一缕凶光,把剑掷入道旁草丛,随即把那个还不是很丰满的身子一把拎了过来,提在手里。
黑影再度飞奔起来,提着两个人,仿佛也没花多少力气。
行路渐险,许雁志看得明白,这疯女人在往清云园后面方向的群山而去。选择这样的路,意图很明显,是要带着擒住的两人,潜出清云!
这一路上,那疯狂的女人似乎冷静下来,嘴里再也不发出各种呼噜叽哩的怪声音了,行路也变得更为谨慎小心,不时躲躲闪闪,在一路上的遮掩物间穿行。
月色穿过枝叶,时有时无照射下来,许雁志被那女人倒拎着,努力歪转脑袋,来看偷袭被擒的那人。
月光如水,照亮白玉般晶莹无瑕的侧颜,只是,这一刻这张动人的脸蛋上,写着极度郁闷,眼睛大大睁圆,樱唇微张,出离愤怒。忽一转眸,看清了雁志的脸,她怔了怔,突然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古怪神色。
华妍雪。
她刚才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有点类似小孩子向宠溺她的长辈撒娇,但见到雁志,眼底却有真切的恐惧一闪而过。
“师姐认识那人。”许雁志脑子里掠过这一想法,“她在怕什么?——她是为我在害怕么?”
那疯女人行动轻如狸猫,不知越过了清云多少暗设的防线,片刻之间,已然奔离清云十二姝所住的主建筑群,走上隐僻山道,穿入深林,渐渐两边密密麻麻皆是树木,交织成一片深影。
她不停改换方向,故意挑林木丛深处走,任凭两旁枝叶时不时披离下来,刮到两个孩子身上。
雁志身子倒提,姿势不舒服之极,头晕目眩,意识渐渐昏沉,忽觉丹田中一股暖气微微泛起,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体内那股无处不在的绞痛和冰寒之意大减,接着,手指动了一动。原来他不住运功与体内不适抵抗,沈慧薇临去时点他的穴道又出力不重,在这一阵狂奔起伏之下,血液循环,穴道竟尔自行解开了。
穴道虽解,他仍不敢妄动。华妍雪在数招之内即败给这奇异女子,他自知远非其敌,只有静等机会,看这疯女人倒底要把他们带往何处。
心底,埋藏一个更深的理由:师傅逃走了,临去时点了他穴道,分明不欲泄露消息,自己这时叫破,很快也会发现师傅逃脱。草芥一生,死亦无悯,但是师傅啊,决不能再受到伤害。
疯女人渐渐走入后山,行动上不再接连改变线路,显然已脱离了清云防线。所走之路愈来愈是荒凉,忽高忽低,但觉两旁树木事物不断倒退,这疯妇体力惊人,手提两人,奔速快捷无伦,丝毫不知疲累。
前面屏幛突起,来到一座绝壁之前,更无去路。疯女人却似熟悉已极,一拐弯,转过石壁,从无数藤萝里低腰钻入,进入黑不透光的山洞以内。
许雁志和华妍雪都立即感到极度难受。
洞内空气混浊,徘徊流动着燥热轻风,吹在身上,反而无比窒息。
而那女子一双灰色的眼睛,至此居然慢慢明亮了起来。仿佛,只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才是她所安心栖息的地方。
她身形无片刻迟疑,弯弯曲曲走入黑洞深处。
脚边传来汩汩水声,这洞里居然还有水源。那女子走到水边,猛地跃起,双足一触石壁,随即弹身纵出,如此连跃连纵,足不点地,两边的石壁成了她行走的道路。
微光一透,她自洞口跃出。
出了山洞,非但没感觉外面空气的清新,反而,华、许两人不约而同脑中轰鸣,胸口犹如巨石重压,直欲呕吐,比之在山洞里反应更剧。
星光下看那条小河,河水纯黑,难怪那疯女人不敢涉水而过。
黑色的水,又沉又静,象是拖动着无数河底淤泥,水速缓慢沉滞,竟自无半些声息,绕着前面山谷转了一圈,缓缓注入一个幽深池子。
疯女人走到这里,也仿佛有些犹豫,低头看了看妍雪,见她脸色苍白,看样子极不好受,冷笑着道:“小丫头,知道难受了,后悔多管闲事了吧?”
这女子,自然就是自闭于清云静室后面的吕月颖。
她与许雁志的父亲粤猊有深仇大恨,好不容易逃得生天,但已疯疯癫癫,非复昨日红颜。听说清云园收养仇人之子,忌怒焦心,这些日子以来,每逢月黑风高,每每窥探于冰衍院,她功夫既高,而沈慧薇行动受限,心事又沉,并未发现。依着她性子,早耐不住下手,毕竟顾忌着沈慧薇近在咫尺,此人虽然获罪,但迂不可及,决不容自己在她眼皮底下劫人而去。直到这天晚上,清云园高手尽出,吕月颖再难忍耐,即使冒险亦决意一试。
冰衍院外看守值防比往常严密,吕月颖为减少惊动旁人的可能,发动魔蛊大法,使禁防区内如中梦魇。哪知潜入冰衍院,事情出奇顺利,沈慧薇忽然消失,仇人之子手到擒来。粤猊当年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抓到他的儿子,大喜若狂,自然也不想干干脆脆就杀了他,心中所想,便是赶快带着这小子出了清云园,方能随心所欲大加报复,把在他父亲手下受到的折辱和痛苦,成百上千倍地还诸于这小子。
院外忽遇华妍雪,小小年纪,非但不为魔魇所迷,居然还有能力出剑阻拦,这一点始料不及,为怕其闹起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顺手掳来。
但如何打发这丫头,成了为难之事。
她稍一凝思,向那河水注入的深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