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徐东|一直走下去
徐东，男，1975年出生于山东郓城。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藏·世界》《想象的西藏》《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出版长篇《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出版诗集《万物有核》。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青年文摘》等选载。多篇作品被选入年度选本。短篇小说《欧珠的远方》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旧爱与回忆》获广东省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
一直走下去
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
——里尔克
在蓝色的大海边，浪花反复扑上金色沙滩。
一些人在松软的沙滩上散步和游戏，当他们走出沙滩时可以看到一栋二层小楼。小楼的外墙上画了一头扬着鼻子喷水的，活灵活现，拙朴可爱的大象。大象宽大的背上有一块在黄昏时分会闪闪亮起彩灯的牌子，上面刻着四个深红色的大字：大象酒吧。
酒吧的老板是位四十五六岁，身体结实的独眼诗人。他留着大波浪的长发和短短的胡须，穿着奇装异服，却又面带秋天树叶子般的忧郁，言谈举止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使人觉得他与众不同。人们看他就像看电影里的人，由于他穿得特别，又瞎了一只眼睛，有人便给他胡乱起了外号，叫“加勒比海盗”。不过五个字的外号叫起来不顺口，因此熟悉的人还是习惯叫他老武。
老武在酒吧里出售自酿的糯米酒和红葡萄酒，白酒也有，酒的名字以古今中外他钟情的诗人的名字命名，有的叫“李白”，有的叫“惠特曼”。酒的品种有十五六种，其中最有名的是一种叫“里尔克”的红酒了。有很多喝过那种酒的人总会想着，过不了几天便会回来再喝几杯，仿佛那酒中有他想要的人生的好滋味。
老武喜欢的诗人很多，尤其喜欢诗人里尔克。他在敞开的深黛色酒柜中间摆放着一个请人用古船木雕成的里尔克头像，木雕下端写着一行字：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那是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诗，那句诗让同样写诗的老武感到，一位诗人能在他的有生之年给世界留下一句好诗就足够，那样他就可以恒久地活在那句诗中，不断地会有后来的人谈论他了。有人说，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别人的谈论还有什么意义？老武不同意，他觉得很有意义。他的理想就是要写出好诗，在死后仍然能使别人记得。他经常对一些到酒吧里来的客人谈起那位诗人，谈起他的那句诗。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理解，回答也五花八门，不过让老武欣慰的是，大家都认为那是一句还不错的诗。
老武说：“一首，或者是句好诗像种子一样埋在我们的心里，与我们发生着神秘关系。我们不清楚它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但知道它也是有生命的，那就像每个生命是个小小的奇迹一样，一句好诗的出现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像雪花一样上千次，上万次走向一切大街，我们踩着别人的脚印和影子，呼吸着别人呼吸过的空气，眨巴着眼睛看着人间百态，奇特风景，这是多么有诗意啊！可是即便是我们发现了那种诗意，却也没有说出来。里尔克说出来了，所以他成了伟大诗人。他是通过诗歌打通了时间与空间的一条隧道，让我们看到了天堂里的风景。可以说，他的伟大胜过十个女人的美貌，一百个国王的权力，一千个富翁的财富……”
老武除了爱诗，爱酒，爱女人，还爱走路。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他所在的那个南方大都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公园都被他走遍了。由于大象酒吧由专门的人帮他打理，他也有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和思考，追求女人和诗歌，用来走路。每次走出去，他都会产生一些感想，使他写上一两首诗来。虽然在城里生活的他许多年来已经写下了大量的诗歌，也出版过几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诗集，在诗人圈子里有了些影响，可他在反复阅读写下的诗歌时却觉得并没有一首，哪怕是一句诗可以留传后世。他为此感到焦虑和烦恼，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个没有才华的，无比平庸的诗人。诗人街有几位大家公认的比老武写得要好的诗人，在全国全世界的范围呢，比他写得好的诗人不知有多少个，而且有些人还比他年轻。他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
有人安慰他说：“人活着也不一定非要用诗来证明，就像你，酒酿得好，酒吧的生意也很红火，有车有房有存款，也有朋友和女人缘，何必非要样样都好呢？你样样都好的话，我们这些人在你面前一点优越感也没有了，还不得纷纷跳到海里去喂鲨鱼？”
老武却说：“古人说诗穷而后工，这是有道理的，正是因为什么都有了，我的诗才写成了半瓶子醋。虽说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的存在有若干可能，可人常被自己最初的选择所束缚，为不能放下一些事而变得碌碌无为，我正是如此。好诗人的一生都在放弃，甘愿在现实生活中做一个失败的人，而最终在诗歌上取得非凡的卓著成功。里尔克是这样，海子也是这样，我想这是有道理的。虽然我保持着单身的自由，可以使我不断地追求爱情，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激发我思想和情感的女人出现，使我的诗歌有一个质的飞跃。”
远方具有一切可能。老武的心里对远方充满向往。每次走出去他都会有种不再回去的冲动，可每次还是回到了大象酒吧，继续着他的生活。尽管他喜欢穿奇装异服，处处想表现得和别人不一样，也有着诗人一样淡淡的忧伤和多半是假想的痛苦，可在别人的眼里，他仍然是一个凡俗的人。事实上老武有颗未泯的童心，对许多人和事都感兴趣。曾经在诗人街上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康桥和小青是他所欣赏的两个人。他认为以恋爱为职业的女诗人小青活得有想象有行动，在她离开诗人街时还别出心裁地在大象酒吧放了一盆萝卜，以至于每次看到那盆萝卜时他就会想起她，猜想在远方的她会经历一些什么人，什么事儿。在他看来，小青本人就像是活成了诗歌。而康桥呢，也经常让他发出感叹，因为每个人都在追求成功，他却在追求失败，这太特别了。一个人如果不去经历一次次的失败，又怎么能够有机会获得一次次的成功呢？
早几年贵妃的男人老樊和老武是非常要好的诗友，可老樊放下了妻子贵妃和一位有夫之妇不管不顾地离开了诗人街。每次想起老樊的离开，老武就觉得人人的内心里都有个远方，只是有人走了出去，有人还留在原地。再联想到里尔克的那句诗，他认为离开了诗人街的人就如同雪花落向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的人生才是真正有诗意的人生，他应该向他们学习，活得像个传说，至少是可以让别人来讲述的故事！事实上老武在别人的眼里也算是个有故事的人，可他不满足于别人说起他就等于说起他的酒吧和他的穿着打扮，他期待着人们谈起他的诗就像谈论他心目中的一些大诗人的诗，他期待着更多的使他兴奋和意外的可能。另外，他已经接近五十岁了，每次想到死亡的问题，就忍不住要想该怎么样活着的问题。他活得还远远不够理想，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加接近理想呢？
老武假设自己得了重病，不久将要辞别这个世界，根据那个假设进行了一番想象，那样想过之后，他问了一些人这样的问题：“假如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一年时间，你会怎么样活着？”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有的人说他将会放弃厌倦已久的工作，放开了去吃去喝去玩，怎么让自己高兴怎么来。有人说，他将彻底放弃做人的虚伪，活得更加真实自我。有人说，他将全身心地为一个女人付出，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有人说他将去做一个坏人，去骗去抢，总之要有很多钱来挥霍一空。
老武却说：“我会选择离开诗人街，一个人顺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也不一定非要到达什么地方，或许远方不是一个能确定的地方。不过博尔赫斯说得好，他说图书馆应是天堂的模样，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通往远方的道路就是天堂的模样呢？”
老武喜欢走路，每次走路的时候是他最放松自在的时候。
他说：“只是迄今为止我对走路还只是浅尝辄止。我应该像古人那样去走路，古人没有乘坐过火车和飞机，不像我们今天可以更快速地到达一个遥远的地方，可他们慢悠悠地过时光却是在享受时光，而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却觉得自己的时间变少了，活得更加没有方向和目的了。”
听者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建议说：“老武，可以完全像古代人那样步行，去个遥远的地方，不乘车，不坐飞机，也不用现代化的一切通讯和交流的工具，等你回来后说不定就能写出好诗来了。相信我，那简直是一定的事儿。”
老武也相信，以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迟迟没有行动。
诗人街是个和别处不同的地方，那儿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且以诗人居多。在一个以诗人居多的地方，那儿的人多多少少显得和别处的不太一样。要说怎么不一样，那儿的人活得更加不现实，活得要比别处的人更加自由和充满着想象力。老武下了决心，他认为自己熟悉的城市，他的那些朋友，还有大象酒吧也并非离了他不行。他要放下自己的过去，像个僧人那样去用双脚带动着身体进行一次远征。他要离开城市，去往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通过亲近大自然去亲近自己和诗歌。主意已定后，老武把大象酒吧交给了别人打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出发了。不过走之前的一个下午，他还是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发布会。
老武说：“这个时代的特点是快，那种快使我们忘记了慢的好处。我想起一年多前蜗牛书吧里的蜗牛先生，大家是不是还记得他曾经做过一场关于慢的行为艺术表演？蜗牛先生也因此成了名人，在成了名人后到处拍广告，很快有了钱。他又开了公司，成为了一个更加成功的人，请了保镖，有了专门的高个儿的美女司机，被人前人后地围着，但他从此也就快了起来。不得不快起来似的，渐渐他忘记了慢，而慢是他的特点，他的长处，换言之他背叛了过去的自己。结果他的事业又失败了，只好又回到善良的贵妃那儿。从他身上我得到一个启示，人还是要做他自己，这可是一门大学问。”
老武点上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继续说：“人人有异相，物物皆殊状，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有用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发现自己。那种发现的意义就在于可以获得一面照见自己的镜子，有助于人做出适合自己的人生选择。虽说人都活在当下，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却像一条河流一样在流向未来。我们身在其中，问题是我们通常只关注了当下，没有充分利用我们生命中存在的另一些可能。人有一天会消失的，我们都明白，却对永恒的自己的那种存在无法把握！那么我们该怎么利用那种可能，去获得一些永恒呢？从今天开始，我将暂时离开城市一段时间，顺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我会在路上遇见陌生人，陌生的事，看到陌生的风景，必然也会产生新鲜的思想和情感，而我的灵魂会像一只小鸟那样飞起来，那样我就像里尔克先生的诗句中所说的雪花那样，在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了。”
在听者的掌声中老武又抽了口烟，然后接着说：“在必要的时候，人人都应该为自己放个长长的假，离开原来的生活，带上自己去往另一个地方，去过一种不曾过的生活。过去的时间，我泡在大象酒吧，那样的生活固然是我的选择，也给我带来了充实和快乐，但那也局限了我的自由，使我像一棵树那样老是待在一个地方。现在我决定背着我简单的行李出发，从东南方的大海边走向西北边的高原。在这个过程中我将不使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不乘坐一切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当然我走了之后大家仍然还可以来大象酒吧喝酒，会有人照常营业。先生们，女士们，我的朋友们，当我身在别处想到你们，想到大象酒吧时，那应是一种感觉不错的相见。最后我要说的是，人生需要异境方能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看得更加清楚，远方就是我们所想象中的未来。再会吧，我的朋友们！”
二十几个人聚在大象酒吧里，大家为老武的精彩绝伦的发言不断地鼓掌叫好。
蜗牛书吧的老板贵妃也来了，她在听了老武的那番话后动了心。她也特别想要有一次那样的行走，因为他的男人走了，和她好过的，自己的员工诗人康桥也走了，眼看着老武也即将出发去远方，她想，为何不跟他去呢？远方，步行去远方，那真是不错的想法啊。
想到这儿，贵妃折身回到蜗牛书吧，给蜗牛交代了一些事，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然后拎上一个手提包，匆匆拿了些衣物就出门去找老武了。
“老武，请你带上我吧！”
老武没有想到贵妃要跟他结伴同行，一时愣住了。
贵妃脸上有着坚定得不容拒绝的表情，她喘着气说：“步行去远方，这对于我来说至少有两种好处。第一是通过不断的行走我可以减肥，我希望再次回到诗人街的时候我变成一个让别人认不出来的瘦子。第二是你的朋友老樊几年前离开我和另一个女人私奔了，而我跟你一起走，无形中也造成了私奔的假象，这可以为我能挽回一些名誉——当然这并不重要，最主要的是我守着蜗牛书吧像你守着大象酒吧一样，时间太长了，我也想为自己放一个长长的假。请带上我吧，一路上你也可以有个说话的人。”
老武最初不太乐意和贵妃一起，但看着贵妃志在必得的样子，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我敢肯定一路走下来你会变成另一副模样，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倒有个建议，当我们双双回到诗人街时你就换个名字，和诗人街上的人重新认识，说不定没有谁会把你认识出来呢。”
“这个想法真是太妙了，那等于是我在他们中间多活了一个我。啊呀，太好了，我们一起出发吧。”
“我们一直向前走，一直走到你变成个瘦女人，我将见证你由一个胖得像肥猪一样的女人，变成一个瘦得像小鹿一样的女人。不过，你可得准备好吃上一番苦头！”
“我决心已下，会跟着你一直向前走，直到你说回来！”
“两个人走着走着，你说会不会产生特别的感情？”
“虽说你瞎了一只眼睛，有些不入我的眼，平时也穿得花里胡哨的让我想笑，可你毕竟也是一个结实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位有追求的诗人，如果实在是产生了特别的感情了，那就让它产生吧！”
“可是你的男人老樊是我的好朋友！”
“他已经跟着别的女人走了，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别的男人走？！”
“有道理，我们出发吧！”
天地间，两个人的背影离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庞大的城市越来越远了。很慢，可也很快，小半年的时间也过去了。在那半年时间里，老武和贵妃走过了许多条路，翻过了许多座山，趟过了许多条河，经过了许多个村庄和城镇，看过了许许多多的，使他们的心情愉快，也使他们变得简单放松的风景。两个人一起说过了许多话，克服了行走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难，渐渐地也产生了感情。最初他们都克制着，装成好朋友的样子，可他们很快发现，既然他们走在了一起，是他们，而不是别人走在了一起，如果他们再继续克制下去，那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显得有些过分。
在青藏高原棕褐色的大山脚下，在一个小旅馆住下来的黄昏时分，天空中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老武和着那时已经变瘦了的贵妃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伸出手，仰着脸看雪，让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笑着，喊着，很快又安静下来，仿佛是为了听雪落的声音。天地之间灰白一团，而雪持续地落下来，像诗，像爱，像能想象和感受到的一切。
贵妃期待着老武的拥抱，因为那个时候的拥抱是她内心里的一种渴求。老武适时地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变得娇小的身体。
他们相爱了，他们早就已经爱上了对方，那是他们最初都不曾想到过的事。
那天晚上，当两个人合成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感觉到彼此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也合在一起了，那使他们感到活着的幸福，而那种幸福的感受使他们想要流泪。
“贵妃，我后悔带上你了！”
“我也后悔跟着你了！”
“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嫁给我吧！”
“真的吗？”
“真的！”
“不变了？”
“不变了！”
他们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两个人在一起的幸福，便不再想继续走下去了，他们想回到诗人街了。当贵妃回到诗人街的时候，真的是没有谁敢认她了。老武倒还好，只是他也瘦了一些，黑了一些，眼神变得更加简单明亮了一些。不过他不再穿以前喜欢穿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也让人觉得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诗人街在那半年多的时光里自然也有了变化。贵妃的男人老樊也回来了，和他私奔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又喜欢上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把他给抛弃了。不过那时贵妃的心里已经放下了老樊，她决定和老武结婚了。结婚似乎是一种爱的仪式，老武也想要通过那种仪式把对贵妃的关系确定下来，结束自己过去放浪自由的生活。
老樊没有想到贵妃有了那样的变化，更没有想到她会和老武走到一起。不过诗人街上的人对于老武要和贵妃结婚这件事倒也没有感到过于惊奇，因为大家看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们本来就该是一对，只是以前老樊追求了贵妃，把他们给分开了而已。
“人生真是充满了一切可能。”老樊笑着对别人说，“感谢生活，感谢万能的上帝，慈悲的佛祖，我希望老武和我的前妻在他们人生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另生枝节。”
大家认为，老樊一直是个不错的人，虽然当初他不该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贵妃。老樊说：“过去已成过去了，从今以后我要做个简单的人，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