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化义：楝子花开吃蒜苔。突然想起某首歌，其实是在想某个人

楝子花开吃蒜苔 

文/彭化义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的老家鲁西南，有一种不怎么太多见的楝子树，每逢春天开花。这种楝树花并不招人眼，但花期很长，有的年份能持续开放一个多月。它花朵很小，花瓣白中透紫，在衰败的过程中逐渐变白，花蕊呈紫色棒状，花蕊头似喇叭口，周围呈紫色，蕊心呈黄色，布满了花粉，随着蕊的成熟，花蕊逐渐中空。

因为这种树开花的时候与蒜苔成熟时季相同，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流传下来一首这样的歌谣：“楝子开，楝子开，楝子花开吃蒜苔，拿馍夹菜，歪倒起来……楝子开，楝子开，楝子花开吃蒜苔……”

我依稀记得，每逢那个季节，母亲总是甩着齐耳的短发，肩扛着干活的农具，匆匆从楝子树下走过，留下长长的身影和一串脚印。

母亲属鼠,1936年生人。她在年纪不大时，就因患有严重的腿关节增生，开始行动不便，到了50多岁时，两条腿常常肿得像水桶，不能打弯儿。母亲还患有支气管炎，遇着凉气就胸闷，喘个不停。由于村医滥用药，导致母亲听力过早受损，双耳几近变聋。

在不了解母亲的人眼里，她只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但知道她过去的人，都对她心怀敬重。

我十八岁离家参军，30多年间回去的不多，对母亲的记忆多是深藏心底，很少有机会释放。

2008年“五一”期间，我回老家探亲，当时老家已经没有了楝子树，取而代之的是又高又大的白杨树。我家院子里，又栽了两棵无花果和两棵石榴树。母亲弯着腰，用力从自压水井里压出一盆盆水，给树浇水。水花在树下开放着，阳光透过水花，折射五彩颜色，与母亲花白的头发交相辉映。

为了这个时代，为了这个家，为了子女，母亲身心透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太多的挫折，太多的委屈，太多的付出。看着母亲的样子，我不禁一阵阵鼻子发酸。小时候的众多记忆，一下子又涌向我的心头。

母亲是个性格极为坚强的人。她的故事，她的成功与荣耀，她的坎坷与艰辛，都与那个大跃进年代有关。

在我的记忆和想象中，对于一个20多岁的柔弱女子来说，那个年代对母亲身体伤害最大的是当时只有男子才能干得了的三样苦力活：挖河修渠、人工翻地、挑水浇地。

先说说挖河修渠。在我的家乡，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兴修水利都是一件大事，主要是开渠挖河、修堤筑坝。五十年代后期，母亲在村子里是妇女队长，什么活都得带头干。干活并不可怕，那时可怕的是吃不上饭还得干活。

母亲负责的是从20多米深的河底往上拉泥土，是最累的活。干这样的活，一个人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玉米糊糊，也就是玉米粥。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两个孩子，得先喂我们，而我们喝的慢，等我们喝完了母亲开工的时间也到了，她来不及喝就得接着干活。一位邻居，论辈份我该叫她嫂子，觉着母亲这样下去肯定撑不住，每到开饭时就先自己快点喝，之后抢着再盛一碗，等母亲喂了我们，再让母亲喝上一碗，这样我们兄弟才免于一死，母亲才没被批斗。这样的日子，母亲过了整整3年。

再说说人工翻地。那时家乡耕种土地没有牲畜，更没有机械，都是靠人工用铁锹挖。在不分昼夜进行翻地的人潮中，母亲是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因为父亲在外干活，而队里要求每家必须出一个以上劳力，母亲责无旁贷。

那时我刚出生不久，每次下地干活，母亲后面背着一岁多的哥哥，前面揣着不会走路的我，前后都用布袋子捆绑着，艰难地用铁锹翻地，一锹一锹，一垄地一垄地，累了无法坐下来歇会，渴了没有水喝，满头汗也顾不上擦一把。

更难以想象的是，白天这样干，晚上点起灯还得干到半夜。有好几回，母亲都累得晕了过去，醒来接着干活，谁叫她是妇女队长呢。

还要说说挑水浇地。过去农村种地根本没有农机灌溉，全是双肩从水井里一担一担的挑水。

母亲刚生我不到一个月就下地干活，与其他人一样挑水。从水井到最远的地块有十多里地的距离，母亲与男劳力和年轻的女子比着干。一天，队长突发奇想，要组织挑水比赛，挑一担水发一个竹签子，谁得的少就批斗谁。母亲是个极要强的人，怎能示弱？一天下来全队人都没她得的竹签多，可当天晚上双腿浮肿得站不起来了。后来虽然慢慢能站起来干活了，可一直疼痛。不到40岁时就出现了严重的骨刺，直到行走艰难。

回忆起当年挑水情景，母亲至今还心有余悸，说，当时从井里打水时，要低着头，一手拉着撑杆子，一手摇动绳子往水桶里灌水，而我就趴在母亲怀里，随时都有可能掉进井里。母亲说我命大，居然没掉下去。

母亲心胸极为宽大。母亲为人正直，不会防人，也因此受了不少委屈和误会，遇到这些，母亲总是不会解释，说，白的总是白的，黑白最终要清楚的。

上个世纪80年代，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剩下爷爷由父辈轮流赡养。父亲兄弟6个，4个在城里，父亲和五叔在乡下，这样已经有些糊涂的爷爷就轮流住我们家和五叔家，生活费由城里的叔叔大爷提供。

一次，爷爷由母亲和父亲照顾，该到五叔家去时，发现城里人给爷爷的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村里有人传说是母亲把钱拿了，父亲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没有人相信。母亲说，不要解释，老天自有眼，看得清着呢。一段时间，有人时常用异样的眼神看父亲母亲，母亲却不卑不亢，照样像往常一样。时间过去半年后，一次收拾爷爷的被子时，竟然意外地发现那丢失的钱掉了出来。

这事儿之后，原来误解母亲的人感到了不好意思，用不同方式表示了理解。母亲说，哪有那么多计较啊。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说话却极为有分寸，有理有利有节。

前些年我还当战士时，村子里有人捣鼓要收回我在家的宅基地，父亲不肯，他们就三番五次吓唬，还把母亲叫到乡里，说不把地让出来就不准回家。母亲非常镇静，说：“我一个老婆子没啥，好对付，可地不是我的，是我儿子的，你们得给他说，给他们部队说，给国家说，看看上面答应不答应。”那些人没办法只好让母亲回家。

后来，又有人想拆我家在那块地上盖的房子，母亲坐在那里，心平气和给他们讲道理，说得来人哑口无言。

2008年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外人，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在一工地上发现了一串古代银元，因为急用钱，想把银元放我们家，让母亲拿出三百块钱，等他从老家回来再取银元。父亲被那人说动心了。母亲问那人：“你在工地上那么多个伙计，就没有值得你信任的人吗？为什么那么远跑来单单放我们家？你就不怕我们以后不认账吗？”那人一时无语，母亲又让父亲拿上块银元到乡信用社辫认一下。结果还没等父亲回来，那人便以出去方便为由悄悄溜走了。

母亲虽然是个普通农村妇女，却是个很有见地的人。我想，如果她有文化，肯定更有思想和才能。是历史的局限和家庭条件的制约，使她只能做一个不识字的普通农村妇女。这不是她的错，是社会和时代赐给她的命运，她别无选择。

在我们兄弟看来，母亲给我们最大的教益是坚强、正直、踏实。我深深感到，总共念了不到8年书的自己，之所以能从农村走出来，当上一名光荣的潜艇兵，后来提升为干部，又被调进总部机关，成长为一名正师级军官，如今工作生活在大都市，这都离不开母亲给予的精神激励和人生营养。

树苗也许开始是弱小的，但只要具备了良好的营养，照样能长成参天大树。大树能成材，不是它自己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有上天的雨露和大地的滋润。母亲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农村老太太，可在我眼里却是心中偶像，是时代之神。有这样的母亲，要感谢时代；而我，要感谢有这样的母亲。

尽管那个时代并不能让人释怀，甚至有些可笑、可恨和可怜，但它毕竟已成历史，从某些角度来看，它却是美好的，令人向往和值得回忆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当我再次来到老家院子时，母亲和父亲都已经过世数年，院子里高高的白杨树和挂满枝头的无花果树没了，呈现眼前的是一片荒芜和凄凉。

夜晚，阵阵春风吹来，亲切的乡愁里裹着忧伤。封尘的记忆又被打开。皎洁的月光下，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那首孩童时的歌谣又在耳旁响起：

“楝子开，楝子开，楝子花开吃蒜苔，拿馍夹菜歪倒起来……楝子开，楝子开，楝子花开吃蒜苔……”

楝子下,一群天真的玩童在捉迷藏，我夹在其中。刚下地干活回家的母亲饿着肚子，站在大门口往外看着我们，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这是一幅多么勾心的画面啊！在我的脑海中，这一定格了的镜头，已深深镶嵌，永远不会消失。0

更多【春天的故事】家庭版

陈清：村墟远近起炊烟，当时只道是寻常！

梁波：远方的春光。你看惯的春光，也许是别人朝思暮想的远方

孔昭凤：今天我把此文献给哥哥。愿女神们的花杖子蓬勃绚烂

孔昭和：我是“夹杖子”的四哥，但不是我一个人为妹妹种植了春天

云中武：恋家的男人挺好！女神节了，我得给妈妈写一篇文章！

姚小红：你是我的哥哥，时隔多久都不会变，身在何处都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