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馓饭
1992 年 的 馓 饭
作者:
窦小四
1992年,那是个泥土和树木质感的年代,那是个旧衣裳和土布鞋的手工的年代,那是个麻花辫和毛毽子的简单的年代,那也是个缺吃少穿物质匮乏的年代。
我们班上36个人,12个女娃娃,只有小简乌黑的麻花辫的尖尖上,总是会有两朵鲜艳的小小的水红花朵儿扎着。我们都只是麻花辫,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像小简一样地说,会在麻花辫的尖尖上有两朵水红的小花朵儿扎着。
这一切,大家自然是羡慕的,可是,大家更羡慕的,是小简头上扎着的、那两朵水红的小布花朵儿,是由她的父亲亲自给她扎上去的。
小简的父亲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姓窦,也常常是在泥土的低矮的教室里,每每在讲课结束之后,小简的父亲,总是会在背着双手弯下腰来、笑眯眯地逐个检查完了我们的书本作业之后,就会立刻在他的唯一的女儿小简的座位旁边站定了。
站定了之后的小简的父亲,也总是会很快地把背在背后的双手收回来,开始给他的唯一的女儿小简整理头发。
于是,教室里全部的娃娃就都瞅着了,就都瞅着我们从来都笑眯眯的语文窦老师,也就是小简的父亲,在解开他的女儿小简在课间玩耍时候弄乱的麻花辫,要重新开始整理梳通时候的、那更加笑眯眯的样子了。
他总是两只手小指头都翘着地、小心翼翼地先把小简乌黑的头发上那小小的两朵水红布花朵儿解下来,并并齐摆正了放在小简面前的书本上,然后,用他的比别的父亲们做的农活少的十根指头,叉开,一下一下,开始梳理小简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直至很整齐,一丝不乱了时候,才十分专注地把小简的全部头发,从头顶分开一个头畔,然后,再一边一边地,把每一边的头发分成小三股,再一下一下地,编成了可以分别放置在肩膀两边的美丽的麻花状,然后,才又用那鲜艳的红头绳,用了一个父亲的小小的力气和全部的专心,很有序列地缠绕在小简的两根乌亮的麻花辫稍上,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原先解下来的那两朵小小的水红的花朵同样的扎起来在小简乌黑的辫稍上。
等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后,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总会绕到小简的书桌前方去,弯下腰来,对着小简满脸堆笑地说:“简儿,抬起头让大大看看我娃。”
于是,小简就撅着嘴巴,神气地扬起了绯红的小脸,左右晃一晃脑袋,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就会十分满意地说一句:“我娃心疼。”而每每这个时候,下课的那个大铃铛,也就被本周执勤的铃铛窦老师敲响了。
那个时候,学校所有的老师都姓窦,而且全部都是语文老师当的班主任,这样的一种被时代和条件限制了的无意中的整齐划一,让我在很长时间都误以为一个学校的老师都只能姓同一个姓,而且,也让我在很多年的时间里,认为只有语文老师可以当班主任。
那时候的乡村,给孩子编辫子的,全都是母亲,所以,小简的父亲,这个男性的人,在课堂上给他的女儿编麻花辫这件事,就深深地刻在了我们全班35个同学的心中,小简,至于小简,我想,这一生,她应该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的吧!
紧接着,平淡无奇的贫穷的乡村的宁静,被一件惊人而罕见的事情打破了。当然,在经事很广的大人眼里,可能也觉得没啥,但是,对于不满十岁的女学生我和我的同学们来说,那简直就是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了,我这样说,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那是1992年,我记得那是1992年冬天,夜里的大雪也并没有完全收住飞舞。清晨的天气,可真的是惨白惨白地冷,我们这些小东西就故意把每一步都跺得特别响地惊天动地走到了教室,却不约而同地发现学校里有不少戴着大檐帽的警察,学校里的校长、老师们,脸上都是铁青的颜色。我们虽然都很小,但是,我们都直觉地觉得气氛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及到教室里,才发现教室里取暖的火炉不见了,一年级的,二年级的,直至六年级的,全部都不见了。可是小孩子只是小孩子,哪里就能据此推测出什么呢?
警察来了,和校长、老师、以及村干部们熙熙攘攘了几天。一切就又都重归于平静了。
一切都只是照旧,每日里,不是这个语文窦老师,就是那个数学窦老师,再或者就是体育窦老师,来给我们上课。
一切都只是照旧,每日里的语文课,语文的窦老师,也就是小简的父亲,也总是在给我们讲完课后,就开始给他的女儿小简编辫子。
一切都只是照旧,一切每日里都只是照旧的模样,让年幼的我以为,全部的日子,永远都只是这样一成不变地照旧了吧!
然而,到了快放寒假的某一天,我记得那一天,是早上,也是天空在飘着雪花的,飘着雪花的天空,其实也还是有太阳的,人常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那么,有日出的同时也有雪,这并不冲突,也并不奇怪。
可是,一场抓捕路从天而降了。
走近教室的,不是警察,是校长。校长是颇些踟蹰的,可是,尽管是踟蹰,可是他还是不得不走进了教室,走进了教室的校长,也并没径直地走到教室的纵深处,他是很有分寸地在门口就立定了的,立定了的窦校长,也终于是迟疑着神色,严峻的朝着小简的父亲招了招手。
听到脚步声的小简的父亲,在抬头看到校长,又看到校长的后面,也就是飘着雪花的教室外面赫然立正着两名警察的时候,他的正在给小简扎头发的双手就开始突然剧烈地发抖。
小简那平时听话柔顺的乌黑的头发,此时此刻,却怎么也都整齐划一地显出不服管教的样子,无论小简的父亲怎么努力,它们也总是一次又一次四散的披开了。
校长看不过去了,就折转身,对着他身后的警察说:“走,先到房子里喝口水,让给娃娃把头发编完。”说完,他们三个就相跟着离开了。
教室里安静的,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可我想,相比起那一刻的安静,好像随便一片细小的雪花降落的声音都是一个巨大的轰响。
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我们就都天然地、默契地、一声不响的,比平日里更齐刷刷地、也专注地扭着头看着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用他那剧烈颤抖的双手,左一拐右一拐地,比平时花了将近三倍多的时间,终于给小简编好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整齐的,甚至是歪歪扭扭的两只麻花辫,那两朵水红的小花朵儿,也依旧是被那双剧烈颤抖的双手,勉强地绑在了小简乌黑的辫子的尖尖上,可是,它们的姿势,却是你歪我斜、一左一右的拧着,像红了脸的小两口儿。
……
从那儿以后的后来,一直后来到今天的后来的几十年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
因为后来,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们亲爱的同学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从来都笑眯眯的语文窦老师,竟然就是那一年我们学校,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教室里的炉子被盗案件的嫌疑人,“嫌疑人”者,历来的律法,最初被称为嫌疑人的,最后,大多数都是确凿的案犯了。
后来,又牵涉出一些其他的案件,当然也都是不大不小盗窃案……
文章开头我就说了,那是个属于泥土和树木质感的年代,也是个缺吃少穿的贫穷的年代,在那样一个年代,我想,即便是盗窃,也是没有更加贵重的东西了。
当时的我很小,不懂得要去刻意知晓,我们的语文窦老师最后被判了多久,我们只是觉得在诧异和惊吓之后,全部都心里空落落的。在我们稚嫩的心里,没有什么案犯的概念,只有至亲至爱的语文窦老师。
我们的教室里,从此再也没有响起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那欢快的,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教完我们:
秋天来了
树叶黄了
一群大雁往南飞,
一会排成一个人字,
一会排成一个一字
……
之后,会偶尔教我们唱歌:
春天在哪里啊
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
这里有红花呀
这里有绿树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
那时候,物质亏乏,可是,比物质更加亏乏的,是师资。于是,在很长一段,甚至一个学期半那么久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了语文老师。
又恰逢学校拆了要坍塌掉的三年级的泥土的教室,我们三年级的全班同学就被集体暂时寄放在了四年级的教室里。
本来也不大的四年级的也同样是泥土筑成的教室,便以中央为界,左边是坐得比平时稠密了很多的四年级的同学,而右边,就是我们三年级的35个同学了。
是的,是只有35个了,因为在小简的父亲被校长从教室里叫走的那之后没几天,小简也和她的父亲一样,再也没有来过教室里了,不到十岁的小简,就那样辍学了。听说的消息是,小简的本来就有重病的母亲,因为小简父亲的事,而更加严重了,需要小简停学了去照顾。
我们三年级的语文课就没有了老师,峨眉35个孩子,就只能委屈地等着四年级的语文窦老师,在给他自己的班上上完语文课后,就在不管剩下多少的时间里,站在同一个讲台上,只是把脸转向我们地,匆忙而勉强地给我们也上一点点仿佛是舍食一般的语文课了。
在那个物质极其亏乏的年代,我不知道小简的父亲之所以会以一个公职人员的身份,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盗窃这件事,是不是和妻子的疾病有关,但是,当我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是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的话,我是不会在一个大学纷飞的夜里去盗窃那肚腹里必定有炉灰的炉子的,如果非要这样做,我必定会选一个晴朗的日子动手,那样,才不会就在漫天漫地的皑皑白雪上,留下那么显眼的证据。
可是,当我二十六岁读《十宗罪》的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命的挽救,如果没有旁的办法而只能通过犯罪去完成的时候,天是不会给你那么充裕的时间,说让你可以舒缓地等到一个晴朗的、不会留下任何罪证的天气里去完成的。
后来,后来,我听说我们的,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给我们上课,给我们唱歌的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被抓走之后,已经赢得治疗时间,疾病大好了的小简的母亲,就和小简一起搬走了。
至于她们搬到了什么地方去,人们都不得而知了。
读到这里,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心里有疑问,你的这篇文章不是叫《1992年的馓饭》吗?可是,你哪里写到馓饭了?连个影儿都没有呢!
那么,我现在要说一下我之所以这样命名这篇文章的缘由。
也就是那个清晨,也就是那个教室外面飘着漫天雪花的也有着太阳的清晨,八九点钟的样子,校园里到处都是小孩子叽叽喳喳玩耍的声音。
“铛!铛!铛!……”几声铃声响后,孩子们叽叽喳喳一起往教室里拥挤。我好像从小就养成了不爱扎堆的习惯,就一个人安静地走在最后。
拿着教本和两根粉笔的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跟在我的后面,也往教室里走。
就在这个时候,四年级的语文窦老师也正在往隔壁的他们的教室里有去。
就在两位老师都立定,等着孩子们推推搡搡地进教室的当儿,那位四年级的语文窦老师就问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说:“老窦,今儿中午打算组撒饭掐?”
“咹——馓饭么?放两根葱半截红辣子,炒一碟子酸菜,抹馓饭美得很!”。
依旧笑眯眯的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一边笑,一边用他的粘满了粉笔灰的右手抹了一下鼻子,那个“咹~”字,在他的同时吸溜清鼻涕的声音的陪伴下,被拖得很长!
长大之后,我推测,大概就是这个小插曲,引起了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的兴味。等我们都费了好大劲,终于安静地坐好了不再叽叽喳喳之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开始一天的课程,而且一反常态地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
直到今天,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就在那天清晨,第二节课上,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语文窦老师,在讲台上站好之后,在把教本和那两支不太洁白的粉笔安放在窄小破败的讲桌上之后,便两只手一齐朝下地,同时用力地往下拉了拉他那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衣襟,再搓了搓手,破天荒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
那是个什么笑话呢?那是个关于“馓饭”的笑话。
是说,有一家人家,得了个山东来的女婿娃。因为贫穷,那时候,连结亲都是越近越好,方便相互帮衬,而且,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走出去的几乎就没有。所以,在从来都闭塞的乡村里,有个人家里突然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得了个山东来的女婿娃,真是稀罕的事情稀罕的口音稀罕的人儿。
到了吃饭的时候,端上来的就是馓饭。可怜这个山东的男娃娃,两只眼睛盯着碗里那金黄金黄的热气腾腾的稠粥,不知道如何下手,也不知道如何下口。
他那未来的小媳妇估计没料到这一点,也没提前告知教授他应该如何吃,况且是害羞就自然没有在上房里的桌面上来。
于是,这可爱的山东娃在手足无措之后,就忐忑而小心地询问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这个饭叫个啥饭?怎么吃个吃法?
谁知道那个岳父大人,是个幽默的主儿,看着小女婿娃可爱,心里乐,就高兴地随口开了个玩笑,说:“哦,这个饭呀,它叫个'缠头饭’”。
“啥?”羞谨的小女婿脖子往前一伸,只能心里这样疑问了一下。
可是,老道的岳父大人就看出了端倪,这位幽默的岳父大人就又笑着说:“来,狗狗娃,我教你怎么吃。”于是,这位淘气的父亲,就拿起一双并没有沿着馓饭碗边挒了滚烫的馓饭的空筷子,做了个把那双筷子从左到右顺时针绕着头顶走了一圈儿这样一个示范性的动作。
可怜那外来的小女婿,就信以为真,就真的从碗中间挑了一筷子金黄的滚烫的馓饭,学着他未来岳父的样子,开始从左到右,打算顺时针方向的绕着他的头顶要走一圈儿……
可是,完了,就在那筷子走到半路上的时候,也就是在筷子游走在他后面的脖颈上方的时候,因为稀稠的缘故,“吧嗒”一声,那滚烫的馓饭就直落在了小女婿那白嫩的脖颈上……
后果可想而知,那远自山东聊城而来的小后生,就被烫得直跳下炕头,一边在地上转磨磨儿,一边直伸了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地去捞那落在脖颈上的滚烫的馓饭。
……
从小在西北山村里长大的我,馓饭吃了很多,至于1992年的馓饭,具体是个什么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回首童年,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我们的语文窦老师,也就是小简的父亲给我们讲的这个有点儿恶作剧的笑话。
那是个物质亏乏的年代,那也是个中规中矩的年代,哲学上说“物质决定意识”,富足少的时代,欢笑便也很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人们都活得内敛拘谨。
可是,我们的可爱的语文窦老师,也就是我的亲爱的同学小简的父亲,就在那个刻板而沉寂的年代里,给我们这些还不到十岁的,最应该是充满欢声笑语却事实上并没有多少欢声笑语的孩子们,制造了这样一场精神上的狂欢。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雪很好的,太阳很好的,也就是那场抓捕从天而降的那个1992年的冬天的清晨,早上第二节语文课,就是因为这个关于“馓饭”的笑话,让我们全班36个孩子,个个都完全显出了天真率性的模样,一起张大了嘴巴,动作夸张地笑翻在了泥土的地上。
与其说我记住的是1992年的那个案件,或者说我记住的是1992年的馓饭,不如说我记住的,是1992年,那个飘雪的清晨里,那个我们的总是笑眯眯的语文窦老师,也就是小简的父亲在讲给我们那个关于馓饭的笑话之后,那场自我有清晰的记忆以来我们集体36个人一起地彻底开怀地放声大笑。
有人说,一个人的长大,需要十到二十年时间,可是,我时常觉得,人的长大,其实常常只是在某一个瞬间。
在后来的几十年时间里,每当我一个人静坐,想起那个关于馓饭的笑话,我就会在笑着笑着的时候,突然流下泪水……
我时常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是多么地想再回到那个物质匮乏的、泥土和树木质感的1992年,再听一听小简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可爱的语文窦老师,再给我们讲一讲那个关于馓饭的笑话,也再看一看他那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慈祥的眼睛,也再听一听他那用抑扬顿挫的、欢快的声音,教我们再齐声朗读一次:
秋天来了
树叶黄了
一群大雁往南飞
一会排成个人字
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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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好!
窦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