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 柳 者 ‖ 窦小四
裁 柳 者
是一棵很大的柳树。
他端坐在柳树下,通身碧绿。
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端坐在那棵大柳树下面的。
无名无姓,人们都叫他“裁柳者”。
不餐不饮,不言不语,通身碧绿却五官精巧,脸上永远是一副静山静水的模样,所以,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悲喜。
可能,他从来就没有悲喜吧,人们都这样说。
一案一蒲,一人一刀,再一叶,他永远只干一件事——裁柳。
阿萨出生的时候,不哭也不笑,没有任何声息,十九天过去了,也还不睁开眼睛,阿萨的娘就来找他。
裁柳者听到阿萨娘的诉声,也并不抬头,却在那随风飘落到案几上的柳叶中随意拿了一片,用他那纤细修长的绿手,三下两下就在那叶子中央刻出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水莹莹地亮,好像月亮泡在水中。
他把那刻了一双大眼睛的柳叶递给了阿萨娘,也并不抬头,只对她说:“待二更月明,便将这柳叶贴在婴孩的脸部中央,并对着阿萨唱:
阿萨阿萨笑起来,
鲜花朵儿开在山坡里,
阿萨阿萨睁开眼,
白天的路朝上,
夜晚的路朝下。”
阿萨的娘得了那柳叶,便赶忙回到家中。待及二更月明时分,便端端正正将那柳叶贴在了阿萨的脸蛋中央,并且对着阿萨轻轻地唱起了那首歌:
“阿萨阿萨笑起来,
花朵开在山坡上,
阿萨阿萨睁开眼,
白天的路朝上,
夜晚的路朝下。”
歌声刚落,阿萨娘就惊喜地看到,一直紧闭双目不哭不笑的小阿萨,竟然就真的睁开了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那大眼睛和在那柳叶上刻着的,是一模一样的啊。
睁开着大眼睛的阿萨,瞅着娘,就那样瞅着娘,瞅着瞅着,就咯咯地笑起来。
激动不已的阿萨娘,喜极而泣,把小阿萨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布谷鸟又叫了三遍的时候,十五岁的水妖儿就长到了十八岁,长到了十八岁的小妖儿就哭泣着来找裁柳者,问讯她那心爱的人儿到底去了哪儿?
裁柳者也不说话,不说话的裁柳者就从飘荡在他眼前的柳枝上摘下一片中等大小的柳叶,埋头用他那双碧绿纤细的手,三下两下,就在上面刻下了一条舟船,刻好之后,他就又从另外一片柳叶上裁下一枚叶梗,连同柳叶一同交给了水妖儿。
村里只有一条河,就算裁柳者一言不发,敏慧的水妖儿也知道她籍着这舟船应该往哪个方向寻。
两年后,水妖儿就带着她那心爱的男子,一起回到了村庄,一起回到了村庄里的,还有怀抱在那男子怀中的一个娇儿,憨憨地笑。
得了福的水妖儿就跪在裁柳者面前致谢,说:“亏得先生指点,予我舟船,我顺流而下,就在百里之外的主堰湖边找到呛了水的他,把他及时救活过来,今日又有了娇儿,心下感恩,所以一同携来致谢。”
水妖儿话已说完,裁柳者却并不抬眼,依旧只是埋头裁柳。
须臾,一片硕大的柳叶,就已经被刻成了金元宝的图案。
水妖儿一家望着这元宝正愣神间,路边就颤巍巍走过来一个老妪,衣衫褴褛。望着这老妪又望望那元宝,水妖儿突然明白了什么,便接了那元宝,转身递给了老妪。
冬天来临时候,裁柳者的衣衫依旧是一年四季不更不改,和他的身体发肤一般,都是碧绿的颜色,不薄不厚的模样。可是,他身旁那棵大柳树,却枝枝条条都光秃秃,并没有叶子落下来。
于是,整整一个冬季,裁柳者就那样端坐不动,闭目养神。
村庄里的人们,村庄里需要救助的人们,在整个冬天里,因此也就不再来柳树下寻求帮助了。
待及明年,三月柳绿的时候,裁柳者方又重新睁开了双眼。
成亲七年的若望来找裁柳者求子,裁柳者也不说话,只伸手在那案几上重叠着的无数的柳叶中间拿了两片对生的,一起交给了若望,若望就高兴地接过那对生的树叶,叩叩首走了。
不一年,若望的妻子就产下一男一女,举家欢喜。
又一年,夏季来临,一场暑热之后,村庄里就走行开了瘟疫,村民呕吐晕厥,或有赴死者,村长来问,裁柳者就在那万千柳叶中精心挑选出两片脉络清晰如同溪流的,上面各刻了一个“井”字,一并交付于村长。
村长便率领众人,一同将那刻了字的一双柳叶投入了村头的水井中,待井水变成了柳叶一样淡绿的颜色,饮下去,便都痊愈,健康如初了。
年深日久,裁柳者面前的供奉也是越积越多,可是,裁柳者从来不望一眼,也并不去理会,便有那淘气的孩童,拿了去吃洒得欢喜。
时光如流水,不知道又走过了多少个年头,裁柳者依旧不言不语,不餐不饮,风依旧吹,雨依旧落,裁柳者依旧通身碧绿,春夏秋三季裁柳助人,冬季便依旧端坐不动。
在布谷鸟又叫了八回的时候,野人阿其那就从外邦回到了村庄里,回到了村庄里的阿其那,粗壮的手臂中握了一把锋利无比的斧头。
他气势汹汹走到裁柳者面前,向前将斧子只往下一丢,那斧头锋利的刃就扎进了裁柳者面前的案几上了,斧炳颤颤如风。丢下了斧头的阿其那质问裁柳者:“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你告诉我,我的娘亲到底是谁杀死的?”
裁柳者不动不移,不言也不语,不言不语的裁柳者一如从前,只是安静地埋头在那从空中飘落到案几上的无数的树叶中拿起一枚,专注地雕刻了一个池塘上去,那池塘的中心有光晕聚集,沿着池塘,裁柳者刻下了一行字:“云在天上,命在水中。”
阿其那不服,不服气的那其那拿起斧头,便对着裁柳者身旁的大柳树一阵乱砍。
阿其那太壮而斧刃太利,没多久,那原本硕大粗壮的大柳树就轰然萎地,轰然萎地的大柳树的繁茂的枝桠,直将瘦削纤弱的裁柳者,连同他坐下的围蒲和他面前的案几,一同覆没。
众人闻声一齐赶来,不见了裁柳者,便齐心协力将大柳树翻转,然而,就在原地,也并不见裁柳者的身躯,竟连那案几和围蒲并那裁柳者用来裁柳的小刀,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众人齐恨阿其那。
阿其那依旧恨声。
已经十六岁的阿萨走上前去,对着阿其那说:“你的娘亲并不是被谁所杀,而是失足落水,淹死在池塘中央了,这是我八年前亲眼所见,只因村人一直未曾见到你踪影,所以没有来得及以实相告。”
众人看到,刚刚说完了话的阿萨双唇开始变绿,眼睛开始变绿,头发、耳朵开始变绿。
悔恨的阿其那趁众人不备,挥斧自毙,村人便只好将其尸身掩埋在那倾倒的大柳树的根部。
布谷鸟又叫了三遍的时候,村里,就在原来的位置,新长出了一株茂硕的柳树,那柳树下,端坐着的,依旧是一个通身碧绿的,不餐不饮,不言不语的裁柳者,一案一蒲,一刀一叶。
一切仿佛未曾有过丝毫改变,可其实,裁柳者由男变作了女,时光由旧变作了新。
看世间轮回周转,无非是男变女,女变男,幼变老,老变幼,生变死,死变生,如此交替循环,以至于无穷尽也,为善的,作恶的,也自有其归宿。
万物奔腾不息,故事绵延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