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書商札記》譯者的話

王強譯註“Booklovers Edition”《破產書商札記》封面

牛津大學出版社2021年7月即將出版

就算這個世界

今晚到了盡頭……

王 強

“就算這個世界—我的世界—今晚到了盡頭……”

“破產書商”平靜地寫道。

可“這個世界”是不會有盡頭的,因為在愛書者博爾赫斯看來,思考“世界是無限的”,並非是一種缺乏邏輯的體現。在短篇小說“巴別圖書館”中,他以親證者那樣不容質疑的口吻,對所有愛書者宣佈,“世界”其實是一座人稱“圖書館”的永恆處所,即使唯一的人類近乎瀕臨滅絕,但這一永恆的處所,這座永恆的“圖書館”,也就是所謂“無限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下去,它—“燈火通明、孑然獨立、望不到盡頭、沒有絲毫的動靜、裏面藏滿珍本、不派任何用場、永不腐爛、神秘莫測。”

對於真正愛書者而言,生命中曾經碰巧走進去的那些真實的抑或想像的“書店”又何嘗不是某種“無限的存在”在此一人世間所折射出來的一個個無限的“翻版”?

當然,我心目中的“翻版”,指的是由於令人難以忘懷而或早或遲終將得以佩戴上 “經典桂冠”的那一個個“書店”—它們久久地、頑強地活在現實的經驗裏,久久地、溫馨地活在紙頁與文字的歲月裏,久久地、葱蘢地活在愛書者不滅的記憶裏。我想傳達的意思是,許我在此移用並稍稍改寫伊恩.麥克拉倫 對“普通書籍”與“經典書籍”之間重要區別的那個精彩譬喻,“普通的書店”不過是幢一般的房子,它僅供一代人,至多是兩代人居住;而“經典的書店”,它則像一座高聳的教堂,其基座的高度已傲視其他建築,遠遠地,人們便會見到它的偉岸,而此後一代一代的愛書之人將會在它的裏面尋得他們的安寧與啓迪。

讀者此刻走進的《破產書商札記》,我相信,正是這樣一爿“經典的書店”,雖說搭建之時,它所使用的磚石乃是一塊兒一塊兒平凡卻逼真靈動的文字;而欲探得任何書店真正的“生命肌理”,歸根結蒂,要在探得其背後擁有者、經營者那往往障而不顯甚至泰半是諱莫如深的“心靈肌理”。

“也許我本應在電話上建議那人先讀讀(連同奧威爾的〈書鋪回憶〉一起)威廉.Y. 達泠那部非凡的《破產書商再開口》 才去承諾盤下那家書店。這兩樣作品是抱有大志向的售賣書籍的人們都該用心讀一讀的。達泠事實上並非是'那個破產書商’,而是一個愛丁堡的賣布料服裝的商人,他隨手搞出一個完全令人信服的惡作劇來,結果這人像是真存在過似的。書中細節毫釐不爽到不可思議。達泠筆下那個虛構的書商—'凌亂無章、身體虛弱,對一般人而言,是個無趣之輩,然此人只要激動起來,關乎書籍他仍會像任何人一樣談吐得高雅不俗’—是對一位二手書商無與倫比的精準畫像。”

肖恩.白塞爾難以釋懷的“那部非凡的”、“對一位二手書商無與倫比的精準畫像”,正是譯者現在呈現給讀者的這部純然虛構卻很久以來被認為是“真實人生檔案”的《破產書商札記》,雖然他所提及的是作者這第一部虛構作品走紅之後於1938年依然以佚名出版的“續編”。

有趣的是,1931年11月出版的《破產書商札記》和1938年出版的續編《破產書商再開口》初版時均未署名,而在這兩部書的初續編面世之間,作者仍然佚名於1933年1月出版了一部假托為倫敦西區邦德街女性衣裝商查爾斯.卡弗斯紳士的《一個女性衣裝商的日記摘編》。

作者威廉.揚.達泠爵士 1885年5月8日出生於蘇格蘭和英格蘭交界處的卡萊爾。他是愛丁堡大學榮譽法學博士;擔任過英國下院議員以及蘇格蘭皇家銀行董事;1914年一戰時入伍,戰爭期間負過五次傷;1920–22年參加愛爾蘭獨立戰爭,期間參與出版“每週簡報”,以英國立場報道愛爾蘭獨立戰爭;退伍後管理過家族的紡織品公司;二戰期間亦短暫服過役;1962年2月4日辭世,葬於蘇格蘭邊區特拉奎爾村 的教區墓地。值得一提的是,詩人彭斯曾為一睹他那時代負有盛名的奎爾河西岸那一小片山毛櫸樹叢 到過特拉奎爾。

Sir Will. Y. Darling

何其幸運,達泠在其自傳《在我看來如此》 中回顧他和平與戰爭輪替之間多姿多彩人生的時候,沒有略去他大半生所酷愛乃至稱得上沉迷其中的閱讀與寫作,而這些難得的“真實告白”為我們欣賞並重構《破產書商札記》的“文體”、“題材”、“人物”、“來源”等提供了清晰有力的導引—

“我是一個零碎的寫作者。我在零碎的紙張上寫作。我缺乏長時間維持在一個主題上的天份。我是斯密斯《零碎集》 的仿效者—是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的仰慕者—是信筆划拉'零七八碎篇什’之技藝的踐行者。”

“正如評論者們所發現的那樣,它是《失意者日誌》《亨利.賴克羅夫特雜記》《巴格肖特月旦集》 以及大量類似閱讀材料的混合,全通過我的'第二自我’,即那位破產書商普通平實的頭腦呈現出來。”

達泠在其《一個女性衣裝商的日記摘編》中提及藝術家格羅史密斯兄弟那部虛構作品《小人物日記》 謂,它“一直是我的枕邊書”。

“文體來源”之後,達泠“自傳”對其“破產書商”的“人設”進行了意想不到的“劇透”,彷彿拿給我們眼前看的,是他人物構圖過程栩栩如生的層層修改件。原來,飽讀詩書的作者本人,其性情之中向來對那些“不成功之人”深感興趣,於是他平生這第一部作品中的“人物”便自然設定為一個“愛書之人”,且是一個“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不成功之人”;再進一步,他將其又聚焦成一個“沒有甚麼壯舉”的“不成功的書商”,即一個“破產書商”;最終,他又讓這一“破產書商”以極富文學色彩的自殺方式結束了窘迫幻滅的人生(卡夫卡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多像是對達泠的這一“破產書商”特意說出來的,“生命的意義正在於它會結束”);而達泠的敘述者亦由這位“破產書商”擔任,以其“第一人稱”的視角,一面呈現自己日常生活方式的種種細節,一面講述自己關於書籍札記的內容,對周遭人物的點評,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和心得,對生命和人生方方面面的看法與思考。

王強譯註“Booklovers Edition”《破產書商札記》

特別裝幀版封面

從當時《泰晤士報文學增刊》與《紐約時報》的書評推介,到初版之後的一版再版,看來達泠的這一精心“人設”頗為湊效且大獲成功。“命運弄人真是不可思議”,就像“破產書商”對自己發出的感嘆那樣。想當初,那一沓傾注了心血的打字稿件一而再再而三充滿希望地寄出去卻一次一次慘遭默默地退回,作者幾近絕望扔在自己寫字枱上的郵件包裹竟已破損到不忍目睹;如今,化為鉛字的書卷甫一面世,凡塵的愛書之人竟個個熱情地張開歡迎與肯定的雙臂。倫敦 “每月書會” 即刻將其選為“當月之書”,紐約出版商阿普頓 將其收入“金小雄雞文庫”。之後,喬納森.開普 又將其收入“旅行者文庫”;補入一些關於1914–18年大戰的內容,作者乘勢於1938年推出其續編《破產書商再開口》,1947年正續兩編的合集本出版,合集命名為《破產書商》。

當然,“虛構”的文字意外走紅之後,可以作為“非虛構”的一則傳奇來講述的是,若干年過去,因寫“破產書商”而成為作家的達泠親見愛丁堡王子街 上他年輕時打理“女性百貨用品商店”時常常溜進去消磨時間並偶爾買買書籍的隔壁那家書店“格蘭特父子有限公司” 宣告破產,在無人問津的情況下,作者決定將其購下,而這家書店正是《破產書商札記》中的那個書鋪在現實中真實的“原型”。在達泠看來,“我已嘗試了將此一書鋪變為不朽,那麼某種意義上說,我該盡一切辦法保持它的不朽似乎便順理成章了。”

《破產書商札記》的初版由倫敦與愛丁堡:奧利弗與博伊德 1931年11月出版。我翻譯所使用的是其1932年2月的“修訂”二版。達泠本人對這一版的版式和裝幀頗為喜愛,稱其為 “愛丁堡印刷”的 “漂亮典範”。

書題中的“private papers”指的是一個人不為發表或尚未發表而作為“個人檔案”留存的信札、日記、札記、備忘錄、回憶錄、文稿等,故徑譯為“札記”。

此譯本並非原書的“全譯本”,譯者選譯了其中超過三分之二的篇什;原書中大量的引文由譯者註釋了出處;由於此書中引文是原書不可割裂的有機組成部分,為保持文脈意義的協調統一,絕大部分引文均由譯者譯出;作者體現其幽默感的文字雙關諧語在註釋中標出;為渲染“破產書商”在一次大戰時被派往法國的從軍經歷,作者行文時偶爾使用法語詞彙,譯者在註釋中將其註出;此外,譯者認為對“愛書者”具有價值的其他方面的內容均以註釋形式或簡或繁地給出。總之,書中全部註釋均為譯者註,出註的出發點在於其是否具有“愛書人的視角”。為方便愛書者尋書及進一步閱讀的需要,譯者將作者名、書名、作品名及出版商名編為簡單對照表附於書後。

譯者在此提請讀者朋友注意,和大部分書話(非虛構)寫作時所踐行的“直白”與“曉暢”不同,達泠此著(虛構)是一部“個人風格”極為凸顯的“文體”之作;換言之,“破產書商”這一“虛構人物”的“真實性”端賴於敘述者“敘述文體”本身與他之間的“匹配度”。原著中大量使用了“破折號”,為的即是能夠“自然地”安排“插入語”和“倒裝語序”,而這一切再進一步,又是為了由此得以“自然地”呈現出敘述者 “真實的思想圖景”,這一“思想圖景”僅僅屬於一戰中頭部為炮彈所擊,從而“已經錯亂了”或者“紊亂了我的腦皮層”的那個“容易耽於幻想”的敘述者;於是,“破折號”前後的“插入語”和“倒裝句”便不露痕跡地使得“正常人的”、“邏輯清晰的”思想之流不得不時時“停頓”下來,烘托出敘述者“各種各樣的想法在我的腦子里彼此擠來搡去”的思維與自我表達的“如實狀態”。借助於自稱“漫無頭緒”的主人公“胡思亂想式”的“跳躍”或“補敘”,敘述文本精準、細膩地帶出了其所“預設”的另一層次的重要特質,即“敘述者”這些“草草筆錄”的“札記”,乃是其孤身一人,伴着書鋪“冷清清的閒暇時光”,“為了胡寫而不停地胡寫”之結果;如果說這些“胡寫”的背後真有甚麼可以告人的“目的”的話,那不過是為了“釐清我的想法”,“對自己告白”,“充實我的時間”,“來填滿一張張紙頁”。

《破產書商札記》1931年愛丁堡初版書衣和封面

作者本人對這一版的版式和裝幀頗為喜愛

稱其為 “愛丁堡印刷”的 “漂亮典範”

基於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所遵循的原則便是,嚴格“控制”對原文“行文風格”的隨意“變通”或“理順”(包括“破折號”的結構、插入語的位置、標點符號的某些用法、用詞的“時代感”),盡可能“純粹地”保留住原作敘述上屬於這一“特殊敘述者”的“個人色彩”以及此著寫作發表之時“異域的時代感”,避免“自由地”將其“同化為” 市面上為今日讀者“輕鬆消費”而“製造出來”的隨便一部其實是可有可無的快餐式“關於書的書”。因而,若讀者諸君在閱讀本譯作之時,有了某種“陌生感”或“不適感”,比如,“語句的安排不同於以往輕鬆的閱讀習慣”,“敘述不那麼簡潔、直白、曉暢,似乎略顯蕪雜散漫”,“依今日之標準,敘述者對待女性抱有不那麼政治正確的私見”等等,譯者選擇此著並進行翻譯的苦心反倒是“如願”達成了幾分,因為這一譯本所尋找的“理想讀者”,說真心話,實在是那些真正的、為數不多的“愛書之人”(a booklover/a bookman),他/她們內心深處所“在意”並“尊重”的,是一部書的“裏裏外外”,是書中唯有“走心的”文字方能揮灑出來的“不曾有過的”景致。

“好了,好了。”

譯畢最後一個文字,如釋重負地合上一年來幾乎為我翻散了架的樸素卻考究的草綠色布封的毛邊本英文原書,“破產書商”那現在在我已相當熟悉的聲音靜靜迴蕩於我的耳畔,久久不曾散去。

“就算這個世界—我的世界—今晚到了盡頭,我認為我自己也沒白活,這些人做過我的朋友。”

謝謝“破產書商”。謝謝《破產書商札記》。謝謝達泠。

從庚子到辛丑,書頁般緩慢又迅速地翻過去的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充實的時光裏,謝謝你們做過我的朋友。

二零二一年五月記於香港

疫情未過,王強在香港譯書之餘,

讀書買書簽書逛書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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