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和谁同床共枕
1
人若点子背，喝凉水都塞牙缝儿。
何红对此算是深有感触。比如今天，她抛开手头上的一堆烂事儿，来和柳青办离婚，结果很不幸，民政局竟然停电了。工作人员告诉他们，电路故障是突发的，正在检修，但不确定什么时间才能正常运行，建议他们改天再来。
何红好不容易才请了一天假，心理上也不愿意离婚这事再横生枝节，干脆对柳青说道：“你有事吗？要不咱俩找个地方等等吧，兴许过一会儿就来电了。最好今天办利索，省得还要跑一趟。”
柳青闷闷地点头：“行吧。”
民政局对面刚好有一家挺清净的茶楼，他俩进去，选了个靠窗的位子，要了一壶雨前龙井，慢悠悠喝着。
在即将一别两宽的大背景下，这气氛有点尴尬。
柳青扭了扭发福的身子，咳咳两声，问道：“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离婚？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折腾什么呀？你看，咱俩一来就停电，这不就是天意嘛？不该离。”
何红捏着茶杯，笑着说：“咱俩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茶楼。”
柳青就坡下驴追忆往事：“对！咱俩的介绍人是我二姨同事的妹妹的同学，拐了这么多弯儿还能走一块儿，缘份多深呐。我记得当时，咱们也要了壶龙井。”
何红叹道：“那时候咱俩条件不行，只喝得起便宜茶、去得起低档茶楼。那茶水倒出来，上面还浮着碎末。你就把前几杯有碎末的茶水都喝掉，茶汤清亮了才让我喝。”
柳青皱皱眉：“现在说那些有什么意思，舍得花钱买最好的茶，就没有那些烦恼。”
何红抬高声音：“你不是问我离婚原因吗？”
柳青愣住，继而恍然，脸上慢慢浮起不可思议的神情：“我的天，大四十的人了还矫情这些。谈恋爱和过日子能一样吗？你可千万别跟我讲那些还爱不爱的事，这岁数，我听着牙碜！”
何红看着他，嗤笑一声，扭头看窗外。
2
何红和柳青的婚姻，的的确确基于爱情。两人情感最浓烈的时候，柳青不止一次大半夜跨越大半个城区来找她，只是因为太想念，就想过来看一眼。
他们轰轰烈烈地相爱，甜甜蜜蜜地结婚，幸幸福福地过日子。
饮食男女总也躲不开世俗挫磨，他俩也没能例外。有了孩子以后，生活骤然平淡下来。
何红当时挺失落的，但是柳青告诉她：“老婆，你别难过，爱情变亲情，现在咱们是家人！这关系更牢固！”
时间一晃又是十多年。从爱人到家人，从家人到陌路，事后再回头品，谁也找不到每次转换的临界点在哪。
但何红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离婚的念头。
两个多月之前，柳家人为了庆祝老太太七十大寿，组织了一场家庭旅行。
何红柳青一家、柳青姐姐一家、弟弟一家、老太太老爷子，一起去邻市的一个度假山庄玩了一圈。
假期第二天晚上，全家人在度假山庄聚餐。一家人难得聚齐，平时关系也很和睦，当时的气氛特别好，大家都很放松，谁也没客气，喝了许多酒。
除了柳青。
因为酒精过敏他滴酒未沾，因此照顾全家人的任务就落到他头上。那顿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到最后，除了老人和孩子，一桌年轻人都喝醉了。
何红酒品不错，虽喝醉了也只是头晕无力地趴在大圆桌上，眯着眼睛看柳青安置家人们。
他先把老人和孩子送回客房。回来后找了个服务员帮忙，把弟弟和弟妹送回去；
服务员很忙顾不上他们这里，后来只剩柳青自己，他忙活得满头大汗，送完姐姐送姐夫。
到最后，偌大的包房里只剩醉得软绵绵的何红，趴在饭桌上，被残羹冷炙的气味腌着。
3
何红感觉自己等了很长时间，柳青才回来，衣襟湿了大片。
他那时已经很累了，扶起何红往门外走，气喘吁吁地说：“你要是想吐千万提前和我说一声啊，姐夫刚才吐我一身！我这大两千的外套就这么被他祸祸了！刚刚洗了半天还有点印子没洗去……下次说什么都不带他们出来玩，糟心死了。”
何红闭着眼睛不吭声。头痛、嘴瓢，手脚无力，但她意识清醒，心里明镜。
她枕在柳青肩上，很想问问他：大家都喝醉了，我是你老婆，你为什么不先送我回去？你把喝醉的我一个人留在包房里，就不担心我会遇到坏人吗？你老婆醉成那个样子等着你来接，你是怎么做到静心清洗外套的？
何红张了张嘴，发现声带似乎被酒精泡得肿大，梗住喉咙，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就那么揣着一颗有点受伤的心，被柳青连拉带扯、连抱怨带嘲笑地拖回了客房，进了门，推到了床上：“你可真沉呀。哎，想喝点水吗？”
何红点点头。
柳青从房间小冰箱里取出一瓶冷藏的矿泉水，递到何红手上时，因冷热交替，雾气爬满瓶身。何红被冰得缩了缩手指，最终忍不住口渴，拧开瓶盖儿咚咚灌了半瓶。
当冰凉的水顺着喉管冲进空空的胃里时，何红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不管是乐呵还是难过，再也不他妈喝了，自个儿遭罪。
柳青又钻进卫生间洗了洗，出来时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他看看躺在床上的何红，替她盖好被子，说：“你先睡，我去看看大姐和小弟他们，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走到门口时，他拍了拍裤兜里的手机：“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何红闭上眼睛，随即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砰”地砸进耳道里。
她被震得直反胃，迷迷糊糊将睡不睡，中间挣扎着去了两趟厕所，一直到彻底睡着，都没有等到柳青回来。
4
何红再醒来已是次日8点多。
柳青听见动静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举着牙刷说：“就知道你们起不来，我刚去打了早饭，挨屋送了一圈，你洗漱完吃点。”
何红头痛欲裂，随口问道：“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柳青呸了一口嘴里的牙膏沫，忿忿道：“可别提了，我这一宿就没怎么睡。”
何红一脸问号地看着他：“谁耍酒疯了？”
柳青咕噜噜漱口，在卫生间大声说：“他们喝了那么多酒，我不放心啊，哪里敢睡，就怕哪个睡死的时候突然呕吐，窒息怎么办？”
这回答犹如当头一棒，瞬间敲醒了何红。卫生间里有些回音，那些话传出来，犹如投石入湖，在何红心里激起一圈一圈波纹。
何红的脑袋和心，好像与那些波纹共振着，又像被什么撕扯着，痛感越发明显。她抖了抖嘴唇，面对毫无察觉、理直气壮的柳青，问了一句：“你轮番守着他们，就不担心我睡着的时候呕吐被呛死吗？”
柳青半张嘴“啊”了一声，局促地挠挠头，脸色慢慢变红，突然笑嘻嘻地凑过来，“你这不好好的嘛。”
何红感觉自己的心更疼了。
柳青把他家里人的性命健康排在她前头，这是无情一刀；柳青不是有意这样排序，当时那么做完全是出于本能，这就是撒在刀口上的一把盐。让人疼得直抽抽，而后就是从虚空中拔地而起的麻木和心凉。
柳青那时还不知道，他在无意识中捅了何红一刀，就在那个血淋淋的窟窿里，何红播下了离婚的种子。
时间如流水灌溉着耿耿于怀，日渐凉薄的感情和越来越多的忽视，像刺鼻的化学养料，催促着那颗种子膨胀、发芽、破土，一点一点蚕食着曾经的美好。
它越长越大，变成了扎在身体里的刺，当柳青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它已无法自愈。
直到何红提出离婚。
5
初见时，是一壶劣等的便宜龙井；告别时，是一壶浓郁回甘的雨前香茗。
柳青张开嘴，刚想说点什么，对面的民政局来电了。有工作人员出来喊了一声，一直等在门口的那几对新人，手挽着手，喜气洋洋地、蹦蹦跶跶地跑了进去。
何红拢了拢头发，把手机扔回包里，起身道：“走吧，抓紧时间办完，我今天单位里好多事儿呢。”
柳青终于慌了，欠起上半身摁住何红的包，眼眶发红，问：“怎么就非得离吗？我觉得咱俩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孩子那么大了，咱们工作都挺好的，也没有什么大矛盾，离什么呀？不能好好过日子吗？”
何红苦笑，万千理由拥在嗓子眼儿，争先恐后地控诉。何红觉得心好累，最后只却说了一句：“我觉得过不下去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那些理由，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那么那么的微不足道。
比如她胃疼捂着心口坐在沙发里，柳青就像没看见一样，她主动说起，他扔出一句“那就去照个心电图呗”就没了下文；她娘家送来她喜欢吃的桂鱼，清蒸后端上桌她接了个十几分钟的电话，回来发现柳青已经把鱼吃得只剩个鱼头了；她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柳青嫌她吵，抱着枕头就去了客厅睡沙发；她在单位里受了委屈，回家心情不好，柳青指责他“不该把情绪带回家”……
她时常觉得，他俩的婚姻就像一张用秸秆编织的席子，柳青今天抽走一根，明天抽走一根……现在这张席子破了，快要散架了。
而抽席子的人，却捏着手里那一根，莫名其妙地问：“少了一根也能铺啊。”
何红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他对她已经视若无物了，那他们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6
柳青很烦躁，他猛灌了一杯茶，说：“我知道你喜欢浪漫，我平时可能确实忽略你了，可谁家不是这样过？咱们都老夫老妻啦，爱情变成亲情了，咱们也从爱人变成家人了啊！”
何红被触到痛处，猛地摔了手里的包，再也顾不上体面，吼道：“爱情变成亲情了？那你把我当亲人了吗？你姐做个小手术，你到处求人找专家，担心得睡不着；你弟和同事闹矛盾，你连事情原委都没弄清，就站在他这边为他说话；你说你把我当家人，那大家同样喝醉了，你为什么不先送我？为什么不守着我，哪怕是中间跑过来守一小段儿？请问你把我这个家人排在哪啊？”
柳青被问得目瞪口呆，吭哧半天，才说道：“我……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啊，可能是觉得你什么都能搞定，也可能是相信你不会有什么事……但我绝对没有认为你不重要的意思。”
何红咧着嘴，痛快地吐出一句粗话：“别再他妈的放屁了，咱俩之间爱情是肯定没了。论友情我比不上你发小，论亲情我都排在你姐夫后面，因为你知道他是你姐的倚仗。狗屁的爱情变成亲情，不过是被结婚证上的戳卡在一起的两个陌路人。”
何红拎起包走了两步，回头招呼柳青：“别磨叽了我的家人，一会儿民政局就下班了。”
说完，她迈开步子直奔大门，细细的鞋跟磕在地面上，咯噔咯噔，是无比坚定、不可挽回的渐行渐远。
直到这时，柳青似乎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婚姻失败者总喜欢用爱情变成亲情来解释一切，可爱情变成亲情没有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并没有把过气的爱人当亲人，没有像对待家人那样真心实意地对待曾经的爱人。
若你真的能像对待自己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那样，去经营激情退却的岁月，去关心相顾无言的人，谁会熬不过平淡呢？两个人彼此惦念、相扶相持已足矣，如能用一生时间抵达真情，谁会在意那是美丽的爱情还是平淡的亲情呢。
办完手续，两人告别。临走前，何红最后说道：“柳青，你记着，咱俩离婚不是因为没有爱情了，那短命的玩意儿谁会把它当信仰？咱俩走到今天这步，只是因为，你对我什么情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