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读现当代散文杂感
春节有闲在家读闲书,随手乱翻现当代作家的散文,翻着翻着自然就有很多杂感。这两天“老夫聊发少年狂”,每天将自己的阅读感想发在微博上,下面就近三天微博上杂感的辑录。由于微博上每条不得超过140字,每则杂感了也就以140字为限。
可惜自己腹中既俭,不能像周作人那样涉笔成趣;识解又浅,不能像鲁迅那样益人神智;灵根更钝,难得像钱锺书那样体悟入微。好在发微博可以任情快意,不须琢磨章法,不必修饰语言,所以每则杂感多少还有一点自然风致。当然,“自然的”不一定就是“好看的”,否则,那些未经整容的姑娘岂不都是天仙?
一、周氏兄弟
1、周氏兄弟的文章妙不可及,周树人文章的老辣、深刻、峻峭易于感知,周作人文章的涩味、苦味、淡味则难于领略。我上大学时近鲁迅而远知堂,今天大学生更难感悟周作人文章的神髓,要和今天青年人讲清楚什么是文章的涩味和苦味非常之难,更何况很多大学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是“涩”。斯文扫地,风雅无存!
2、周作人常有“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生活的幻想”,认为“于日用必需品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并感叹当时的生活“极端地干燥粗鄙”。他当时还有“焚香静坐的安闲”和“丰腴生活的幻想”,现在连这种“安闲”与“幻想”也没有了,大家只知道暴发户式的炫耀、显摆与俗气。
3、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说:他不大喜欢二十世纪的中国货,“美其名曰国货”,其实是外国货“粗恶的模仿品”。差不多一百年过去了,今天的国货仍然还是外国货“粗恶的模仿品”,充斥整个市场的都是“山寨”品。更可怕的是,不仅物质产品是“山寨”,连精神也是西方文化的copy,我们民族全无创造力。
4、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时说,在一个多雨的冬天时,“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愉快的事情”。不知今天的青年人还能不能感受这种闲情逸致?愿不愿去品味这种雅士的风情?我们的心境越来越浮躁,精神越来越荒芜,感觉越来越粗糙,因而去周作人也越来越远。
5、(附梁遇春):现代散文作家中梁遇春算是才高命薄的代表,留下一本《春醪集》,一本《泪与笑》,几本英国散文翻译,二十多岁就洒手而去,给后人留下无数惋惜与嘘唏。梁遇春的文章深得英国随笔的神髓,又有中国小品的情韵,论事略无忌讳口无遮拦,抒怀任心纵意滔滔不绝,构思翻空出奇想落天外,读来叫你欲罢不能。
二、林语堂
1、“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是林语堂先生的夫子自道,也得是他一生学问文章的定评。林先生早在美国教会学校读书,父亲又是虔诚的教士,年青时他的西学修养比国学修养更深厚,英文比中文写得还要流畅,《The importance of Live》《My Country and My People》都是英语文学中的散文佳作。
2、林语堂先生虽然西学修养深厚,但挚爱中国传统文化,《The importance of Live》、《My Country and My People》二书写于美国出于美国,可能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缘故吧,他把中国文化说奇妙无比,把中国人性格说得幽默可爱,把中国传统生活方式吹神乎其神,让高鼻子美国佬恨不得马上去做黄皮肤中国人。
3、林语堂先生的英语散文写得比中文更为精彩,代表作《吾国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生活的艺术》(《The importance of Live》)不仅我们今天读来妙不可言,在出版不久就打动了西方读者。1937年一位美国作家发表书评说,读罢林先生大著真想到唐人街上去向华人磕几个响头。
4、林语堂先生为人随和而有原则,理性但很重感情,敏锐又从不走极端,崇尚自由却毫不放纵,是中西文化“调和”出来的人中“精品”。要是能听他讲课或听他聊天,肯定如沐春风,肯定收获多多。他倡导幽默,其文并不以幽默见长,妙处在娓娓而谈亲切有味,全不像49年后的许多作家用假嗓子说假话。
5、三十年代林语堂先生倡导“性灵”、“幽默”,但倡导幽默本身就不太幽默,也许什么都可以倡导,但幽默是个特有的例外,幽默一经倡导就成了滑稽。在这个世界上,金钱可以通过打拼来赚取,学问可以通过努力来提高,境界可以修养来升华,甚至脸蛋可以通过整容来改变,唯独幽默一经努力就走向了反面。
三、当代散文家
1、钱锺书散文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机智、俏皮和渊博,能看出作者在恣意地挥洒才情,在得意地卖弄学问,钱先生的才气的确令人羡慕,学问的确叫人惊叹,但他的卖弄有时使人反感。一个人在年青时卖弄才华还情有可原,可中年以后还在卖弄,就像一个年过半百的女明星搔首弄姿地装嫩,看上去又可怜又可厌。
2、钱锺书先生对周作人颇有微词,可将钱锺书与周作人的文章比较一下就高下立见:就学问而言,钱周二人都很博学,但钱的博学写在他的脸上,周的博学则藏在腹中;就才华而言,他们二人都属天才之列,但钱在文章中喜欢手舞足蹈地逞才扬己,周则收敛锋芒含才不露,刊尽繁华独呈素淡。
3、何其芳先生早年的散文集《画梦录》,问世后即获得《大公报》的文学奖,以此奠定了作者在文坛上的声誉与地位。集中的文章作者刻意求新出奇,虽然抒情思入微茫,描写穷极变态,但无篇不雕,有句必琢,最后成了剪纸为花全无天然意趣,极尽浓丽却毫无生命气息,语言精巧但失之纤细。
4、当代不少作家既无学问,又缺才华,更没有人格,他们笔下不管是哪种体裁的东西都没有品位,甚至连语言的功力就很糟糕,有些作品让人无法卒读,他们除了宣传政策外不知还能写什么艺术品,其中有些人获奖完全是因为歌颂了主旋律,有些人也因此浪得虚名,这些人还活得很风光很滋润,唉!
5、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杨朔的东西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如《泰山极顶》、《荔枝蜜》等代表作,作者有意在章法和语言上追求古代绝句式的凝练,最后的结果是章法落入八股的俗套,语言落入矫揉造作的陷阱,又加之他以短小的散文写假、大、空的主题,就像一个小女孩穿靴戴帽涂脂抹粉一样难看,追求天鹅得到了乌鸦。
6、当年我按老师的指点,把所谓“当代三大散文家””——刘白羽、秦牧、杨朔的主要作品都翻过一遍。等我读了一些真正的文学作品之后,才知道这些人的东西不仅不值得一翻,而且容易败坏读者的口味。刘白羽的东西毫无美感可言,杨朔的东西又假又空又千篇一律,每篇先讲个小故事,然后再将主题无限拔高。
7、记得大学一年级时教当代文学的老师在课堂上宣称:中国有“三大散文家”——刘白羽、秦牧、杨朔。1978年刚刚恢复高考,我们这些七七级的大学生大多非常天真,许多人还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没有解放”这种鬼话,对老师说的三大散文家更是崇拜得要死——我就是其中的崇拜者之一。
8、在当代作家中,还找不出一个人像徐志摩那样风流潇洒,像梁遇春那样玲珑多态,像林语堂那样学贯中西,更别说像鲁迅那样的冷峻深刻的了。我们这个时代将所有人的棱角全部磨平,将所有人的个性全部泯灭,将所有人的思想全部统一,作家的思想、文字、腔调都像从同一模板中铸出来的,其人其文都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