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上只藏走心的书

《张爱玲美文精选》这本书购买了很多年了,书店的印章已经模糊不清,从它的价格上可以看得出应该购于1990年代初期,放在今天,价格至少增加三倍以上了吧?读是肯定读过的,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二十多岁的我一派阳光灿烂的景象,理解不了二十多岁的张爱玲的尖刻与荒凉。直到又过了二十多年,才能读懂她文字中悠长的况味。比如那句很有名的话,“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原来是一个做着天才梦的女孩子,在现实中无所适从而发出的感慨。总以为自己善解人意、对别人的辛酸能感同身受,其实,没有相似的身受,哪有真正的感同?直到现在,才懂得很多美好的梦想总是敌不过严酷的现实,享受袍的华美,也得经受虱子的叮咬。

陈果的《好的孤独》这本书,正是在自己沉浸在张爱玲的《烬余录》中时,朋友通过微信读书推荐来的。其时我也正在享受着自己的孤独,也想从张爱玲的荒凉的文字中走出来透透气,这本书的出现,起初确有一种耳目一新,如沐春风之感。比喻,书中说:“为了生活在社会的主流内,我们选择了活在自我的边缘外。久而久之,压抑与麻木渐长,冷漠随虚荣共生。”乍见这段文字觉得是一声警钟,真撞进人的心里。

兴趣盎然地读了一百多页,又平心静气地读了一百多页,直读完了免费部分,觉得已经读到这么多,如果不买下来,似乎有占便宜的嫌疑,便花几块钱买下电子书,一买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肯定不是因为“书非借不能读也”,而是因为整本书都是在讲理,每一句都是真理,每一句都很精辟,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满满的正能量,可就是让人受不了。于是,我又放下这本书,还是回过头来欣赏张爱玲的小情调、小聪明、小坏心眼。

搞不明白,自己向来根正苗红的,为什么要放弃正能量爆棚的书,而去读充满小布尔乔亚情调的书。于是,我摘录一些文字,想厘清一下自己的思想。

陈果说:“一个真正的孤独者是最丰富有趣的人,孤独者并非因为无可奈何、百无聊赖而不得不独处。他的孤独是他自行选择的消遣方式。一个独处时优游度日的人,他自成世界,他的心智犹如一个开掘不尽、取之不完的宝藏,提供给他源源不绝的精神资源、生命营养。”

“当我孤单的时候,我就让自己这么孤单着,不躲也不藏,又能怎样?我承认孤单,迎向孤单,顺从孤单,把自己托付给孤单,结果又会怎样?我倒想看看,孤单究竟能把我怎么样?”

“当人不再惧怕直面孤单,而是坦然地安于孤单,那么他也就懂得了尊重孤单,学会了将孤单视为生活之友,而当他在善意地感受孤单的同时,他已然成长为享受孤独的思想者。”

读着读着,觉得这不是一种孤独的姿态,而是一种孤傲的姿态,有这种姿态的人还不曾真正感受过孤独,她知道自己绝世独立处,有无数关切的目光在仰望。就象《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他知道自己萍踪浪迹,但江湖一刻也不曾将他遗忘。孤独不是选择的,常常是别无选择的,只是有些人能够接受这种别无选择,而有的人不能。象张爱玲所说的这段话,我倒是读到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的无奈与孤独。

张爱玲说:“一个人,做他自己份内的事,得到他份内的一点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做不动了,也就被忘怀了。社会的记忆力不很强,那也是理所当然,谁也没有权利可抱怨。……大家该记得而不记得的事正多着呢! ”

世上没有多少人能经得起时间的筛选,谁都会承受被遗忘的孤独。

陈果说:“我们多少次想象着自己能扯断人情世故的牵连,挣脱迎来送往的羁绊,放下功名利禄的欲求,回归内心清明安和的家园,就像三毛那样,那该是多么逍遥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我欲乘风归去。

确实,他们有我们艳羡的无拘无束,但我们有他们难以企及的天伦之乐;确实,他们如月光般清亮、如闪电般纯粹,但我们如野草般坚韧、如蝼蚁般顽强。当主流中的我们忍受着生活的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非主流中的他们同时却也在承受着周围人的怀疑以及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相对他们这些'理想主义者’来说,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为了现实生活的'安全感’而投身于人情世界的纷繁芜杂,他们则为了捍卫精神生活的完整性而恭敬地顺服冷冽的命运。我们选择牺牲内心的梦想来实现生命的平坦,他们则振翅飞向人类精神的塔尖,即使坠落,仍追求末日的绚烂。”

读完这段华丽的表白与分析,我有些搞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要执着象“他们”一样,还是要坚持象“我们”一样。人生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吗?要么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要么随波逐流,过得一塌糊涂?倒是张爱玲对现实的看法比较客观一些。

张爱玲说:“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

张爱玲的话自然有些悲观,但悲观比主观要实在。这世上活得明白的人确实不多,活得明白就难免悲观。因为悲观才能够敏感地捕捉到“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才能不遗余力地“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伟大的艺术无不是这样产生的。

陈果说:“爱与责任比肩而立,自由与命运比肩而立,人道与人性比肩而立。若责任不是沉重的,又怎见爱得深沉?若命运不圈定其边界、生命不存在死亡,我们又有谁会在乎有生之年是否虚度,又有谁会关心在有限的人生中灵魂何以能无限自由?若生活没有'重负’,我们又该拿什么来对人性的顽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之越来越具有德性的温润,散发人道的柔光?事实上,有多少人的刚毅坚强是由'挫折’磨砺而成,有多少人的成熟练达脱胎于深沉的'受难’,有多少人的纯真恰恰是双脚深陷'淤泥’中不忘仰望星空,一个人肩头扛下了多沉重的苦难,胸中就承载着多伟大的情感。”

这一段话确实很打动人,说得人热血沸腾的。可读过后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象,张爱玲的两句话,便会将这一堆大道理完全覆盖。因为有些话是走理,有些话是走心。

张爱玲说:“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不用再举什么例子了。补充说明的是,对照的都是观点、结论性的话,陈果的结论是象连发,一个跟着一个飞蹦出来。满本书几乎都是观点和结论。而张爱玲的观点和结论,是建立在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场景、或者平常的生活经历的基础上得出来的。如果读了她的书对其结论更有一种同理与同情。这就是走理与走心的差别,大道理没有小故事,很难撑起来。窃以为,一些口水之文演说演说也就罢了,要成为书还是要加工一下,用充实的内容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最后,还是用张爱玲的话来结束这篇文章。张爱玲说:“关于'坏’,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说都离不了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美虽美,也许读者们还是要向她比道:'回到童话里去!’在《白雪公主》与《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盘。上海人(读者)不那么幼稚。”陈果女士自然很美,她有她的地盘,但不会在不那么幼稚的读者的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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