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69、70章

第十六章 梦魇中的梦魇

69、背影

灯光已熄灭

掌声也匿迹

欢乐像潮水

无声退去

只留下我一个人

环顾空虚

微光迷离

我忽然看不见自己了

急切地四处寻觅

才看见我站在自己的背影里……

命运这东西是在奇妙,一夜之间,能把人变成富翁,一夜之间也能让人沦为乞丐,正如红楼梦所言:运来铁成金,运去金成铁。穷富皆不过三代,是很有道理的。林常平又一次身陷囹圄。也许天意如此?

这杯苦酒是他亲手酿造的,那就只好由他来独自吞咽下去了。

他想起了一位做大学教授的朋友,那位朋友是研究易经的专家,飘飘然来去无踪影,一派仙风道骨,那人常常同林常平喝茶聊天。那大师也曾经给林常平课过八字,当初,他同桂玉结婚的时候,这朋友就给他预测过他们的未来。那朋友告诉林常平,桂玉这个女人将是他命中的福星。二人不但会白头偕老,更会幸福无涯。但他林常平的命程里煞气太重,不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灾难,而且总是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大灾大难,想躲也躲不过去的。

易经大师还说:“不过,好在你的这位终身伴侣灵魂里自带宝瓶净水,往往能化解灾难,让你遇难呈祥,她将改变你的命运,但你思想上要做好吃苦、受难的准备,这其中的道理十分简单,上天既然要给你大富大贵,就必然要你先尝尽人间之苦。若不然,你就不会懂得珍惜。”

的确如此。十八年后回头一看,桂玉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十年牢狱分离方知情更浓,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古红颜多薄命,他总是想起他和她相识,在下歧她的家里,她打一盆热水给他洗脚的情景,那时候,该有多么的温馨啊,他心里流淌的是蜜汁。后来,他每次出事前,桂玉都神经紧张,仿佛有不详的预感,她一再地提醒他,可他就是一意孤行。果不然其然,这便又一次阴沟里翻船了。

那位易经大师好朋友给林常平看一次准一次,半个月之前,林常平又去见过此人,那朋友正在书斋里著书立说,一看他的脸色就倒吸一口凉气:

“唉呀,老林啊,你恐怕要出事了。”

“我?会出什么事啊?”

“你还得进去。”朋友指的当然是监狱。

林常平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你做事了,你不但做事了,你做的还是大事,你这一做事,你的目标就大了,目标一大,人家的眼睛就又会统统盯上你了。”

“不至于吧。”

“当初你是怎么从监狱里出来的?”

“保外就医啊。这你是知道的。”

“那你回到家里来,不好好在看医生治病,反倒抛头露面,折腾得比以往更加凶了。你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可我要是不折腾,那我还叫林常平啊?”

“所以说嘛,你还得进去。就这个意思。”

林常平疑惑地问:“可到底是什么人非要跟我林常平过不去啊?”

教授沉吟一刻:“要说跟你过不去的人,那可多了去了。有些人你或许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却都认识你,有句俗话说:'笑人无,恨人有’。所以说一有招百恨啊。你看这世间的人们,不都这德行?但这事要说到根子上,最跟你过不去的,其实还是你自己哟。你要是从那往后金盆洗手,再别下到商海里去瞎折腾,老老实实在家里开一块菜地,种种菜,养养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乐得逍遥自在,你就立地成佛了,你就是活到180岁,也没人来找你的任何麻烦。可这你林常平能做得到吗?”

“我是做不到,绝对做不到,因为我林常平天生就不是那种人。不折腾,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啊?”

“所以说嘛,我劝你还是收敛点为好,夹起尾巴做人,凡事不要太过张扬,特别是你眼下这种情况,最好是悄悄地打枪的不要,你不但不能招摇过市,最好是让大家都彻底忘掉你才好。如果你总是在人们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提醒他们时时刻刻注意到你,那对你来说就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了。

易经大师算准了,林常平自从获得保外就医之后,他满以为监狱的两扇大铁门“当啷”一声永远在他身后关上了,他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谁料想,易经大师的话音未落,又一次飞来的横祸。正当林常平的事业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来了个节外生枝,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厄运再次将临到了他头上。他被检察机关收监了。他不但“一夜回到解放前”,而且是“二进宫”!

再次身陷囹圄的林常平真的是无语了。他只能恨那帮最无能,只靠吃纳税人的钱粮的人。他虽然相信真金不怕火炼,可这地狱之火也绝非那么好受的。

勇气遽然丧失,智慧的冲动也顷刻间散失殆尽,情感之船意外搁浅,生活仪式令他极度厌倦,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说不出的愁苦只能封存入库,弥久不散的悲伤像溃疡一般弥漫开来,最可恨的是他竟然始终像个小孩子一般受人愚弄、欺骗。这一切都让他禁不住感叹连连。人生在世,从来不缺锦上添花的朋友,却要随时准备承受众叛亲离、雪上加霜,落井下石等各种卑鄙造成的痛苦与失落,随时准备面对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面前总是一扇扇关得铁紧的门、一条条堵死的路?

他再度回想起再次入狱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想起当他驱车路过南门的时候,在一声电闪雷鸣之中,亲眼看见南门旁那株苍老的古树在风雨中折断、缓缓地轰然倒下……

故乡南门兜的古树,

经历多少暴风骤雨的粗壮身躯躺下了

伴着阵阵涛声不息

人们哗然

默默地伫立在雨中

惆怅流进生长的记忆

它已经有几百年了

一个老翁捋着胡须良久没有言语

站着,顶天立地,

躺着,不弓不屈……

70、爱极生恨

那个暴风雨倾盆大作的夜晚,绝望至极的桂玉已经作好了出家的准备,她对俗世的生活已经看透了,阿英那个祸害突然离林常平的安平公司而去,丈夫闻讯,竟然像疯了似的,往厦门直奔着那迷人魂魄的小妖精去了!他的魂早已叫那个小妖精勾了去。

桂玉的心彻底地凉了,凉透了。说什么海誓山盟的情感,说什么生死不渝的爱情,唉,统统不过是人们的自欺欺人的,统统不过是人们用空幻的梦境来迷幻自己神经的。桂玉再一次陷入了无望的孤独之中,那是一种空前的孤独,由于孤独进而倍觉寒冷。她心里满世界黑暗,到处鬼影幢幢……

狂烈的暴风雨还没有完全扫荡过去,家里沙发旁的电话却突然嘀零零地响了起来,桂玉吓了一跳,她的心紧张得一阵悸动。电话的液晶显示屏上显示出的是林常平最常用的那只手机号码……

接?还是不接?

电话持续地响着,响得那般焦急、无奈、沮丧、惊慌……

她咬了咬牙,还是拿起了听筒……

丈夫的沙哑的声音好像是从太平洋的彼岸传过来的:“桂玉?……桂玉?……”

浑身颤抖的桂玉再也忍不住地大放悲声,仿佛受了一百年的委屈,她全然听不清自己的丈夫在电话里语速急促地说着些什么,她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她要把一肚子无处发泄的苦水在这顷刻间倒出来,电话里,嚣嚣然的风声雨声搅和着林常平嘎哑疲惫的嗓音,而桂玉委屈的哭声是颤抖的:“……你还会打电话回来啊?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啊?”

“桂玉啊,你听我说啊。他们又把我抓起来了!桂玉你听见没有?桂玉!……”

她心烦意乱地压断了电话,过了一瞬间,她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丈夫在电话里急匆匆地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惶恐地神经质地抓起电话来,但只有电流声……

她隐隐约约回想自己的丈夫在电话里的几分仓惶的声音“他们又把我抓起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抓谁了?

——他们抓走了他,又一次抓走了我的丈夫?

我的天哪!

她扑向电话,疯狂地一遍遍拨打他的手机,但是已经无法接通了……

桂玉忽然浑身像被抽去了筋,微微地颤抖着,颓然倒在沙发里……

桂玉辗转反侧,一夜无眠,黑暗从四面八方向她柔弱的身子压来,要把她整个儿压扁了,她两眼空洞,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熬到东方发白,逐渐地亮开一个灰蒙蒙的天空。

谁能想到,这一夜之间,生活竟然又来了个180度的大翻转,一切忽然在一夜之间又销声匿迹了,仿佛一切都是梦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仿佛都是心里的幻影,或者更确切些讲,是幻觉。

那个小妖精阿英已经远走了厦门,安平公司突然歇菜,大奔车也被扣留,还有那个已经差不多建立起来,即将投入生产的烤鳗厂更是前途未卜,没准儿会突然夭折在无声无息之中……家门外头将又会聚集起一些七七八八、神头鬼脸的面孔来窥视着了。她不用看也便知道,那准又是些鬼鬼祟祟、惟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的面孔。这些她早已经司空见惯,都无所谓,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幸灾乐祸就尽管去幸灾乐祸好了。

爱恨情仇,一夜之间戛然而止,仿佛一座钟表突然停摆了。

桂玉的内心十分复杂,她一阵儿想,好啊,林常平,这全是你造的孽啊!让事实来教训你这个花岗岩脑袋吧,你这不叫自作自受又是什么啊?良药苦口你不吃,你偏偏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索索,给你把好话说千道万了,你却总是一意孤行执迷不悟,鬼迷心窍,千呼万唤不回头,居然让一个小妖精,小狐狸精,媚惑得你昏了头,晕头转向,这下可好了,报应眨眼间说来就来了。不是吗?这下你可算安逸了吧?又进了监狱,你那颗骚动的心就踏实了吧?你就老实了吧?你就好好地在那儿单相思吧,让你也好好尝一尝这苦恋的滋味竟多么难以下咽!

但想归想,恨归恨,桂玉的心却又软得像一团棉花。夫妻团聚仅仅一年,就这样翻天覆地地过去了,在这些日夜,又有多少寂寞难熬的长夜,多少思恋骚动的的黄昏啊!她的心又一次为自己的丈夫悬起来了。她心里痛苦地喃喃:“我的平夫啊,为什么你的命总是这么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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