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楚龙在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中醒来,一看电子表,他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
“打老鼠,打老鼠!”同屋好几个人在同时叫喊。
楚龙趴在床头一看,地上是一只灰色大老鼠的尸体。它圆睁着双眼,浑身血迹,一副不甘就死的模样。屋里的人走来走去,没有谁想着要将这只死去的老鼠拿走。
早上六点钟左右,大家陆陆续续起床洗漱,收拾东西走出房间,去往他们的另一程。
楚龙买的是九点的票,此时出发尚有些早。趁着安静,他想在房间里多躺一会,但他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里。吃了头天晚上那一惊,他不敢让自己一个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封闭空间。
找人一打听,楚龙问明白了去火车站的路线。先是步行几百米,换乘短途大巴,接着坐约摸一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到达火车站时,这儿已经人山人海,要拖着行李箱进候车室,身子得如泥鳅般灵活才行。楚龙昂首挺胸,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快速搜索周边的指示牌,生怕走上任何一小段的冤枉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刚进候车室的大门,楚龙就瞅见了自己的车次,——已经开始检票上车了。他长舒一口气,匀速走在队伍最后头,一路奔跑淌下来的汗水,使得他后背发冷。他上了火车,继续找空地站着,观察周边的人,听周边的闲谈,看窗外的山水草木。——此趟远行,他的运气真是不怎样,两段行程都是站票。
拥挤的车厢里,大块头高个子的乘客明显多了,大嗓门讲普通话的也多了。——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果真不假。在一张张粗犷的脸上,楚龙看到了父亲的气质,他止不住因此而回忆往事。从他六岁到十八岁,从儿童到少年再到成年,张清明陪伴他已经足足十二年。这十二年里,父子俩之间几乎没有说过半句柔软的话,有的只是公差似的交流,其间夹杂着单向或双向的沉默。——沉默往往漫长得让两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若说父子间有争吵,其实次数并不多,情形也不严重,但每一次争吵都如同写在楚龙骨子里,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来扰乱他内心的平静,让他懊恼,同时又悔恨。楚龙猜想,父亲多半是苦闷,哀愁的,因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既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又不擅长让他人在自己面前讲讲贴心话。哪怕是他老婆,对他永远也是毕恭毕敬的,——如电脑程序一般。他似乎不太懂得好好讲话,一着急就情绪失控,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发作过程中如同暴君,发作完毕之后又成了一具木偶,看起来有些灰心丧气。楚龙心想,父亲这对牛弹琴似的教育方法,难道不是再给他自己找罪受?他越是用劲,越像是将自己的手掌拍在硬石板上,不疼才怪呢。
楚龙并不是不愿意与父亲交流,但摆在他面前的两大难题在于:第一,他很难找着合适的时机跟父亲就某个话题展开来谈(必须两人都对此话题感兴趣,而且当时心情要不错);第二,他的父亲,往往在只听着半句话的情况下就下出自己的结论,动辄上纲上线,由不得人质疑,更不必说推翻。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心理疾病。久而久之,楚龙还愿意跟这个执拗的男人说点什么呢?他只能听着,不管对方说的是不是废话,是不是有道理。
作为一个女人,一位母亲,在父子的相处上,何如月本应承担极其重要的润滑角色,但这个女人马虎惯了,脑子永远跟不上嘴巴的速度,她一开腔就会煽风点火,制造混乱。她只会说你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至于为什么不应该,她向来说不出个究竟来。她一如既往地做张清明的助攻,后者说什么她就说什么,哪怕说的不是原话,表达的一定是同样的意思。她曾经跟人讲过:我得给足他面子。
两个大人都严重欠缺共情能力,只懂得强加与压迫,少不经事的楚龙哪里招架得住?尤其是与一点就燃的父亲打交道,恐怕只有书面方式才能平和对接,这显然不可能,这要是传出去,该是多大的笑话?李老头李老头得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尽管如此,张清明在李家所做的贡献,并不能因为他任何其它方面的瑕疵而被抹杀。这十多年来,他哪里有一天给自己放个假?——半天都没有!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钱一毛钱一块钱地攒起来。攒下的钱,他做了两笔大用,第一是将自家的老房子推了盖新楼;第二是楚龙一路来的学杂费。楚龙考上大学,相关费用成倍增加,未来多少年,张清明还得如牛一般干活,好维持整个家庭的开支。
何如月感谢丈夫,这感谢里,一半是敬重,一半是畏惧。敬重不必多言,但为何会畏惧呢?女人心里清楚,张清明毕竟曾经是个外人,他要是不高兴了,完全可以一抬腿就走掉,就他这身板,这干活的劲儿,不知道多少女人抢着要呢?多少因为这方面的缘故,楚龙与其父发生问题,做母亲的只有帮她男人的份,将压力转移到孩子身上。这个母亲要是细致点,懂得做些事后文章,多宽慰一下孩子,家里的人员关系或许会好得多,然而,她不是心细的人,当时还觉着挺重要的一件事,转个背就不记得了。得闲之时,她宁可找个地方晒太阳嗑瓜子,找村里的妇女们瞎聊。沉湎于打麻将之后,她能不着家就不着家,能不想问题就不想问题。至于地里的活,她承担的是次之又次的角色,能力还不如七十岁的李老头强呢。她瘦瘦弱弱,风一吹就打喷嚏,她又特别爱惜自己的瘦弱,不想因为劳累而进一步将自己的身体搞坏。张清明劝告自己的女人少些嘴皮子,多动一动身子,她每次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就是不见行为上有丝毫变化。时间一长,劝说的人深知无可奈何,只能将这笔账当做坏账,任由她去。如此下来,张清明能不窝火才怪呢。这是命,他得认!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煎熬,楚龙到达学校所在的城市。低矮的建筑群笼罩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尽显沧桑。一下火车,一位慈祥的老者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如同见着了一位多年不见的老相识。聊不上几句,他面露难色,说自己回老家差五十块车票钱,看看楚龙能不能帮他这个小忙。
“小伙子,我在这等了半天没有人理会,我一看你就心善,你先拿一百块钱给我应急,我到家之后马上汇还给你。”老人家边说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纸和笔,执意要记下楚龙的联系方式。他字迹工整,一丝不苟。楚龙毫不犹豫就给了老人家一百块,并为自己有缘行善而感到开心和骄傲。
这借出去的一百块,最终当然没能再回来,可怜楚龙为之等了好几个月。
行善之后,不熟悉路线又不得不赶时间的他打车去学校,又被司机给坑了一笔,白白多掏了五十几块。他本想与司机好好理论理论,但一看见对方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及脑门上的刀疤,浑身一点胆量都不再有。
辗转到了学校,他连着几天办手续,走流程,忙活下来终于可以安静而安全地在干净宽敞的床上躺一会,沉沉睡过去都不担忧。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树瘦瘦高高,人瘦瘦高高,连一根葱都瘦瘦高高,个子比楚龙还高。他真希望自己只是来这里旅游一趟,玩上十天半个月就回去。
他的宿舍住四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江西的,一个内蒙的,一个河南的。大家见面互相做自我介绍,他们的家长也“哈哈哈”地互相认识一番,念叨着“大家住一屋,以后要互相关照才是”。唯独楚龙,他从数千里外单枪匹马杀过来,鲁莽而单纯,心怀热望同时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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