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爱与温暖,经得起似水流年

三月的最后一天,陪着妻子驱车五六十公里,再一次回到她的老家,准确地说,是回到她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外婆家,这一次,是为了送年至耄耋的老人生命的最后一程。

尽管老人是寿终正寝,但溘然长逝的事实还是令人悲伤。一路沉默,车内的气氛有些压抑,淅沥的春雨无休止地拍打着车窗,更添了几分愁绪。沿途茂盛的草木在雨中静穆地低垂着头,满眼一片湿漉漉的苍绿,如苍茫无边的哀思。下了高速,转乡镇道路,到达妻子生活过十几年的偏远小镇,或许是因为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竟然两次指错了路,车子在新旧杂错的街道上兜了几圈,才被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指引着,驶入了通往村庄的小路。她的眉头乍然显现了一抹明亮的神色,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因为父母早已搬离了老家,再加之一直在求学工作、成婚生子的世事中奔忙,十几年来,她回乡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春节回去看望一些老去的亲人,便是参加一些送别的仪式。温暖的感动与真切的伤怀,常常让“归去”变成一个沉重的词语,就像此刻,尽管久远的往事会历历在目般鲜活起来,但内心却又不得不去接受似水流年中的生死离别与变故无常。

七八公里的乡村道路在起伏的山间曲折盘旋,足足走了半个小时,车子才被她一声“到了”叫停在一个小山头上。两人下了车,又沿着从山头开辟出来一条逼仄的土路步行。这条路不过几百米长,大概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路面未经硬化,坎坷不平,连日的雨水更使得泥石斑驳混杂,行走都有些困难。

雨已停了,她缓慢地走着,沉默着,眼睛不时地望向远近处荒芜的山岗、葱茏的草树、点缀其中的几畦菜地,神情愈发凝重。重新踏上二十多年没有走过的路,既走向有关童年和外婆的点滴往事,又要走向一个岁月的驿站,向外婆挥手诀别,对她而言,这条路,无疑是走得五味杂陈,而又百感交集。

九十高龄离世的老人,这一生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与酸甜苦辣就像一部大书,是很难通过文字描述而展现出来的,而我,对于这一切更是知之甚少。只知老人有过一段家境优渥的时光,知书识礼,为人贤良,晚年遭遇过丧夫失子、家道中落等诸多变故,近二十几年轮换着寄居在几个女儿家,所幸的是,几个女儿家境尚可,待她非常孝顺,孙辈们也都长大成人,整个家族顺理成章地开枝散叶,呈现出蓬勃兴旺的情势。如今老人离世而魂归故里,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吧。

乡村的丧礼隆重而盛大,少不了必要的繁文缛节,我和妻子因为工作任务在身,再加上作为不太看重繁复仪式的晚辈,便只参加了丧礼的最后一个阶段。焚香叩首,恭敬地祭拜,虔诚地悼念,我们一一认真完成。一天半的时间里,妻子在悲伤之余给我讲起了许多关于外婆的往事。她说起了那个年近古稀的外婆,曾越过那个山头,冒着黄昏的冷雨,满怀欣喜地迎接从十几里外独自一人雀跃而来的外孙女。她说起在这个四面荒山合围的小村庄里,外婆在屋前屋后的山坡栽上数不清的橘子树,种上成片的花生,那时的外孙女真的有享不尽的口福;她还说起外婆待人从不吝啬,左邻右舍大多受过老人的恩惠,所以她一来外婆家,就得到了邻居们无尽的宠爱,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她眼角带泪地讲述着,遥远的往事以一个个完整的片段和清晰的细节,让我感同身受,让我想起了自己那已离世几年的外婆。

而这一切,终究在老人被众人送上屋后的山岗,哀乐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尾音,群山归于沉寂之后,永远地消失在时光的深处,不再回头。

当年的邻居有的已经不在了,在世的都老了,有的是一脸沧桑而深密的皱纹,有的已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但他们几乎都能一眼认出这个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女儿,像当年一样,笑得合不拢嘴,还要伸出手来,摸摸她的额头拍拍她的后背。更令我诧异的是,老人们还会拉着她的手,满眼疼爱,用豁牙的嘴慈爱地叫出她的小名,会禁不住一遍遍地感概:“哎呀,都长这么高了!长这么大了!”我和妻子哑然失笑,这些老人的话语,仿佛是在表达与一个孩子几年几月后重逢的惊喜,然而,他们的确是老了,眼前的这个“长高又长大”的女子,已是年过三十的孩子妈了。这一刻,不由得怆然喟叹,这二十几年的时光,仿佛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不声不响地取走了。

生命中的爱与温暖,总是分外匆匆,未及珍惜,转眼即逝,甚至让人来不及觉察,过去如此,从今以后又何尝不是。我想,多年后,我们或许会再一次来到这里,而今天与我们亲昵问候的老人,有多少又会成为消逝在岁月中的背影呢?

第二日下午,我们与众亲友一一道别,沿着山头来时的小路,踏上了归程。走着走着,妻子突然停下来,回过头去,深情地看了一眼,仿佛在与这里的山岗和草木再一次告别,转过头来的瞬间,我看见,她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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