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恨不相逢早》
恨不相逢早
文丨糖水包子 图源网
一
临安寺。
古寺破落,隐于西山老林之间。寺庙不大,房门半掩,看起来像是寻常人家。若非门口那明晃晃的漆红大字木牌,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座寺庙。
房内,大和尚正襟危坐,对着已经坐不住,扭来扭去想要往外跑的小和尚说:“徒儿,老衲昨日夜观天象后掐指一算,测出你今日不宜出门。”
小和尚瞬间懵了,转过身来询问大和尚:“师父,怎么回事?”
大和尚闭上眼睛,手里的念珠旋转不停,半晌,他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的天象有些怪啊,斗星月移,乾坤晦黯,阴阳反置,实乃分离崩析之乱象,今日不出门则好,出门必有血光之灾。”
然后他站起身来,有些悲悯地看着小和尚说:“唯有像师父这种修为高深之人才能抵挡灾象,免去血光之灾。”
小和尚听了此话,有些着急,也跟着站起来,对着他师父说:“啊,竟然这么严重……那静静岂不是也会有血光之灾!师父,我们约好今日黄昏一同玩耍的。”
大和尚摸了摸他的头安抚小和尚:“徒儿莫急,尚且有为师呢。今日外面风大,你就在禅房好好打坐参悟我佛门大道吧。杂活明日再干也可以。静静这事我亲自去桃花庵告知她,你只需看好寺庙即可。”
小和尚一脸感动,对着大和尚拜了一拜:“那先谢谢师父了”。
大和尚话音落下,便站起身来,带上斗篷,系好黑色大披风,打开房门,扬长而去。
二
桃花庵
大和尚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桃花庵,站在大门前,良久,他经过再三深思后,决定从后门进。
路过这满园桃花的时候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拿下斗篷挂到桃花树上,又顺手摘下两朵桃花藏在了袖子里。
巧的是,安静那小丫鬟正在桃花园摘桃花准备做些桃花酿,所以大和尚摘花的行为自然也就被她看到了。
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对着有些愣神的大和尚戏谑道:“大方仗这是干何,佛门不是讲究一花一世界吗,您为何非要做那辣手摧花之事?”
大和尚讪讪地笑了,从桃花树上拿下斗篷,不答却问:“你姑姑呢?”
安静瞪他一眼,也顺手摘了一朵桃花捏在手里回他:“你问哪个姑姑啊?我姑姑可多了去了,像什么顺之啊,顺舒啊……都是我姑姑。”
大和尚知晓她的意思,便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碎银子丢给她,说:“自然是你亲姑姑了。”
安静银子一上手就张嘴咬了下,觉得是真的,才慢条斯理地回复:“顺安姑姑在梅花落的偏房呢,嗯,就是你上次去的那个。”说完还用手指了指。
大和尚觉得脸有些烧,抬腿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徒儿交代的事,就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冲着安静喊:“小北今天就不同你玩耍了,他今日有活呢。”
安静听了这话气的把手里的桃花扔了,直跺脚。
大和尚看见安静这模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呵呵笑着走掉。
他边走边嘟囔着:“小样,我治不了你,还有徒儿呢。”
三
梅花落
大和尚进了梅花落,有些偷偷摸摸的进了偏房,然后押了门。随后他摘下斗篷和披风挂在墙上,进了里屋。
入目而来的是一半老徐娘,正坐在床首绣花。她岁数看起来有些偏大,但亦是风韵犹存,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大和尚见了她就笑嘻嘻地道:“我来了。”
然后他走到床首旁边的椅子上顺势坐下,眼睛亮亮地问:“表妹,我坐在这里可以吗?”
顺安抬头撇了他一眼,回他:“随你。”
之后,两人无话,屋子里顿时只剩下呼吸声和针线穿透布的摩擦声。
“扑通……扑通……”大和尚的心跳的很快,砰砰砰的。
也许是气氛太过暧昧,也许是屋子太过安静,顺安不知为什么这心怎么也静不下来,一不小心针就划到了手上。
血一下子就留了出来,一直盯着顺安的大和尚见此,二话不说就把她的手指拽过来含在嘴里。
顺安有些惊,连忙抽手道:“别这样,表哥。”
大和尚猛然放手,有些忐忑地说:“表妹,我,我…只是下意识…,并不是故意的。”
半晌,他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站了起来。对着顺安说:“表妹,我心悦你二十五载,你为什么不能回头看看我呢,妹夫死了你的心也死了吗?你宁愿出家也不愿意接受我,我真的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顺安看着他,喃喃自语:“我知道的,只是……”
大和尚上前一步,追问:“只是什么?”
顺安苦笑:“我配不上你了。”
大和尚眼睛一亮,握住她的手,对着她说:“我不介意。”
顺安把手抽出来,站起来说:“我介意!表哥,就这样吧,你的情我只能下辈子还了。”
大和尚的笑容僵在脸上,问她:“那安静的婚事呢?你真的决定把安静送回安家?我看静静她喜欢的是小北,她不会同意的。”
顺安站在窗口扶着窗台,咳嗽了一声说:“安静的事情,就请表哥多照看了。”
四
大和尚失魂落魄地从桃花庵走了出来,乘兴而来又败兴而归。他又一次被拒绝了。
他明明觉得表妹对他是有好感的,他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被拒绝。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二月的风着实是冷啊,尽管他穿的也不算少,但他还是觉得冷,尤其那心,更是如浸冰雪。
他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被温暖,于是转身朝着另一个道路口而去。
良久,他来到了常来的那家茶肆。茶肆半旧,坐落在古道旁边,专为过路的行客提供吃食茶点,当然也少不了酒这种暖身的东西。
他进了茶肆,点了一壶女儿红,一盘花生,一盘牛肉,便解了斗篷、披风大大方方的吃了起来。
他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本来就是个假和尚。
果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路人甲指着大和尚对他的同伴说:“快看快看,这里竟然有个和尚在喝酒吃肉哎。”
路人乙探头也对着路人丙碎碎念:“真的呀,说不定是个花和尚。”
路人丙摸着胡子,一脸高深地道:“极有可能是个假和尚。”
……
大和尚听着往日里曾经听过的这些话,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憋闷,他拿起酒壶然后深深一放,怒吼道:“你们烦不烦,能不能小点声吵吵,别让我听见。”
路人甲打好了酒,走出茶肆的时候说了一句:“啧啧,这脾气还很大嘞。”
大和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哪里八卦就在哪里,他实在是受不了他们八卦碎嘴的样子,加快速度吃完饭喝完酒又让小二打了一葫芦烧刀子带走。
已是黄昏,云霞满天。
斗篷因觉得麻烦被他丢弃了,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路,女儿红加烧刀子,怎一个爽字了得。
也许是酒太烈,醉了他,他摔倒了。额头恰巧碰到拳头大的露石上,他趴在地上,心里酸的想哭,却又觉得丢人。
半晌,他爬起来,撕下披风的黑布包扎起额头,把酒葫芦挂在腰间,一步一晃的走了下去。
北风微寒,夕阳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的长而又长。
五
临安寺。
夜色缓缓地拉开了帷幕,小和尚点了烛火,扣了白色灯罩,摸了摸快要饿扁的肚子提着灯笼准备去找点吃的。
他刚出了房门,就看到脚下有一个不明物体,却原来是他醉酒的师父。
小和尚扶着大和尚上了床,他紧紧的握着小和尚的手,嘴里嘟囔着:“别离开我……别走。”
小和尚叹了口气反握着他的手说:“放心吧,师父,我不会离开你的。”
大和尚听了此话仿佛安了心,渐渐地松开了他的手。
小和尚本打算先去填饱肚子,但是想到了他师父头上的包扎布,于是起身打了热水给他师父清洗伤口换了药,用白纱布重新包扎了。
小和尚打水的时候顺手摸了一个馒头放在身上,忙完之后他坐在师父床前慢慢地吃了起来。
“安然……安然……”,小和尚看着师父喃喃自语,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师父也是有心上人的吗?就像他喜欢静静一样。
老和尚大抵是做了噩梦,他慢慢地清醒过来。
不知是怎么了,他就是有种想要诉说的欲望,于是他对着懵懂的徒弟说起了往事。
“那时候,我家刚搬到京城,父亲带我去拜见外祖父,会宴无聊,我就进了后花园,看见她在花丛里低头嗅花,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呆了……”
小和尚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
大和尚嘴角带着微笑,说:“然后啊,那大概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了。我进了她所在的书院,我们和书院的另一些同学吟诗,踏青,放风筝……”
小和尚拽了拽他的衣角打断了他发呆,他问师父:“那后来呢?师父怎么当了和尚?”
大和尚有些感慨地说:“后来啊,她夫家死了,她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在桃花庵为尼,我表也在这临安寺当了和尚。”
小和尚摸了摸头,半是肯定的询问:“师父,她其实就是顺安姑姑吧?”
大和尚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回答他说:“是啊,一转眼我们都老了,你们也长大了。”
六
梅花落
外面的风雪来的有些急,吹的窗纸呼呼作响。
顺安半躺在床上,用手帕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手帕上的血渍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对着站在床头眉头紧蹙的安静说:“让他进来吧”。
安静打开门栓,大和尚一下子冲进来,到了床前又硬生生的止步。
他虚挪了两步坐在床前,狠狠的揪住被子,张口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换做一声叹息,深深地低下了头。
顺安叹了口气,然后看着他说:“表哥,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我这辈子能给的只有对不起和谢谢这两句话了。”
她咳了下,感觉到口腔内的血,又悄悄咽了下去,然后她接着说:“所以,请表哥,你,下辈子一定要在我未定亲的时候遇见我,让我爱上你。”
大和尚的心里有些酸痛,猛地把头一抬说:“表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过我吗?”
顺安苍白的脸上浮起了微笑,她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恨、不、相、逢、早”。
然后,她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慢慢伸向老和尚的手,她轻轻展开拳头,露出手里的丝帕,绣帕上的紫色针线很是显眼,上面有一句诗。
顺安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表哥,我曾经送与你一块同样的丝帕,用藏针的线法也绣了这几个字。夜里对灯反看就能看到的。
“我、曾经、深爱过、你……”
话语刚落下,她的手就一下子坠了下来,永远地闭了眼睛。
大和尚伸手握住她垂落的手,坐在床边就这样呆呆望着她,一言不发。
直到她的手冰凉,大和尚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她的身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许久,他抱起她的尸体走出了梅花落,向着门外的风雪走去。
白雪茫茫,覆盖了整个世界。突然之间,一声“春日游”打破了这个静谧的世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休,不能休……”这吟诵随着大和尚渐行渐远的身影,也慢慢消寂了。
整个天地,除了雪还是雪。
一片茫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