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致远|再见上元
又是一年上元节。灯市香如旧。香市灯如旧。
当代社会,谈起品香、制香、鉴香,往往容易被人误会,以为只有特别有闲更兼有钱的人才“玩”香,香就是用来消磨时间、风雅自期的一种小众文化、高端文化、乃至奢侈文化。
实际全非如此。一本香风,从先秦吹到当下,同样是一部中国文化兴亡史。
传统社会,凡节日皆有香事。上元节尤其充满香事。
像唐人薛能所作《上元诗》,质朴,热辣,喧腾,有暖香、烟火、笙歌与丽人,带着大唐特有的豪放乃至胡风:
十万军城百万灯,酥油香暖夜如烝。
红妆满地烟光好,只恐笙歌引上升。
宋人的上元节颇擅审美裂变。其中多有宋制重士大夫所形成的文化矜持,以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君国情操。像彭汝砺《和履中学士上元有作》:
楼头星斗烂文章,锦绣中焚百和香。
月似中秋灯似昼,总将明德奉吾皇。
“百合香”的命名特有宋明官香意味。一直到《红楼梦》,无论荣国府里度元宵,还是怡红院中除异味,用的都是宫制百合香。合香是制香工艺中的精华地带,香以“百合”,更是传统中国尤其逢年过节的美好祝福与愿景,所谓百善和为贵、家和万事兴。
因为佛教的影响尤其禅宗的魅力,宋代新儒学兴起后对佛学思想充分借鉴,喜好禅悦是宋代士大夫风行的精神生活方式。晁说之《忆四明上元》诗虽然短小,却空灵剔透,读来如羚羊挂角:
翡翠随潮月,琉璃共佛灯。
沉香闻远远,珠树间层层。
两宋国变,偏安江左,此后的上元纵然繁华不减,诗人笔下却无法不带上宿命的沉痛、连香气都难仍其旧了,像无名氏《上元词》所写:“步障移春锦绣丛。珠帘翠幕护春风。沈香甲煎薰炉暖,玉树明金蜜炬融。车流水,马游龙。欢声浮动建章宫。谁怜此夜春江上,魂断黄粱一梦中。”贺铸身在北宋末年,其去世距离宋亡只有不到两年时间,《壬申上元有怀金陵旧游》就直接捅破了历代承平岁月后难免一恸的薄薄一层窗户纸:
瓦官大庭千步方,灯如流萤月如霜。
高僧共礼旃檀像,游女来焚薰陆香。
旧国破亡何物在,少年逐乐个侬狂。
别来白社更牢落,回首衡湘春梦长。
《红楼梦》这部兴亡书也是特喜描写节日,大抵因为按照传统历法制定的中国“节日”都有特别精致的含义。不仅与天地气场合德,也往往是人反省自身、关照未来的绝佳时刻。
例如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虽然上半场主题是宝钗生日会,但因是在正月过生,就引出了下半场一连串猜灯谜故事。贾政所悲,则在这些灯谜内容看起来都不吉祥,所谓“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看来皆非福寿之辈”。后世解读《红楼梦》,也多将此回作为荣宁二府繁华浮梦总将风流云散的寓言。比如元春从宫里送出的灯谜“爆竹”,一幅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样子: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而黛玉的灯谜,说的就是香之一种,计时用的“更香”: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前在《篆烟分春》里,我们有谈到印篆香这一用香传统中很特殊的形制。以香记时最初跟寺庙用香计算持经时间有关。这一又方便又优美的计时功能很快就普及到了生活中的日日夜夜。周嘉胄《香乘》中记载“百刻篆香图”,“其文准十二时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图谱相当繁富。因其控制燃速必须稳定、才能达到准确计时的目的,计时香所用香料也不同寻常,“常香即无准”,是用野苏(即荏叶)、枯松球“二味相和令匀”,野苏“秋前采,曝为末,每料用十两”,松球“取其白坠者曝干,剉去心,为末,没料用八两”,“贮于新陶器内,旋用”。
黛玉所制灯谜里形容计时香的燃烧氛围是“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还真挺形象。而在一缕香氛的灰飞烟灭中感受“光阴荏苒,风雨阴晴”,也相当的直观震撼。
《红楼梦》历来不能当写实看。否则,一群十三四岁孩子,中二学生年龄,皆写出如此老气横秋的灯谜,无论如何都不现实。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因此去感领作者笔下“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的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感,未尝不有格外的意趣与收获。
元宵节后,新一年的日常皆要全面启动。一个病毒君就折腾得人类自诩的文明显了原型。我们的未来依然充满未知、无法掉以轻心。昔年六祖惠能尝分言心性之香有戒香、定香、智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最后一种即是:
自心既无所攀援善恶,不可沉守空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
一年又是一年春。正是广学多闻、和光接物的好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