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洲:凝聚着多少回忆与真情 | 谭功才
谭功才,男,土家族,作家。著有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现居广东中山。
“那本工卡上的日历/记载着坦洲最美丽的/臭水河和河边的女人”。在这里,有“南洲路。金斗大街。大兴街。工业大道……月环村。上涌村。十四围。十五围……”他知道,“从第一工业区到第二工业区/要经过一座桥/从第二工业区到火炬开发区/要经过两个村……”“这些地方/他比一个本地人还要熟悉”。
这是一位诗人笔下的坦洲,它带着一种外乡人特有的情怀和体温,温暖着我这个外乡人认识坦洲的心。这位叫张守刚的打工诗人,在中山南部这座小镇工作、生活了整整十年。他的诗歌从这里发端,他的梦想从这里起航,沿着岐江逆流而上。然后,再从长江顺流而下,汇入浩瀚的诗歌大海。
这个具有特质意义的坦洲,使得张守刚在他诗歌中频繁地闪现“坦洲”这个意象。而我也因此屡屡与坦洲的文化人结缘,成为她今生无法绕开且说着白话的一名外乡人。此前为找工作或者走亲访友,我早已去过坦洲,充其量也就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对于坦洲的印象终究是模糊的。我与坦洲最早建立起某种关联,始于另一个叫詹苗的诗人。而这种关联,又要从一份小小的报纸说起。
1997年,我进入本市邮电系统,从事一份叫做《中邮信息报》的编辑工作。说是编辑,实际上是采、编、发行一条龙,几乎由我一人负责到底。所谓发行,也只是将印出来的报纸送到所属的二十几个镇区邮局,再跟着他们的渠道派送到客户手中。
那时,还是文学青年的詹苗,在一个叫大冲口的地方当兵。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收到他的来稿。同样作为文学青年的我,在一份以商业为终极目的的小报争取到了一个整版,来刊发不仅带不来商业利益,而且还得支付稿酬的文学作品。报纸发行时,每个月都要去坦洲两次。每次,我都是将几大捆报纸往邮局一放,然后就跟着司机开往下一个点。詹苗通过这份小报与我建立起了联系。我们虽曾萌发过要见一面的小冲动,终因工作不便而搁置。
詹苗擅写小情小调的情诗,钢笔字很秀气,人也长得白面书生一般,与军人的形象实难扯上关系。后来,他从坦洲搭公交辗转到市里参加文学活动,我们也曾见过几面。彼此有过交流,或许性格上差距较大,终是激不起多少浪花,以至于他何时退伍又是何时回到老家普宁,我也无从知晓。
多年后,我们在网络流行的大环境下再次“重逢”,不过是QQ上偶尔聊一两句,博客上踩个脚印,或是微信上点个赞什么的。电话里,他也曾说过再来中山一定要找我之类的套话,终是没来。坦洲之于詹苗,或许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而詹苗之于我,刻骨大抵算不上。倒是詹苗那身行头,时不时总在我眼前幻来化去,这多少与我早年从戎梦想的幻灭有点关联。
记得认识詹苗期间,他又向我介绍了一位叫方铁民的诗人。然后呢?同样是通过邮差交流,我们成了要好的兄弟。说是交流,实际上是他向我投稿。现在回过头去看,我主编的那份行业小报前三版几乎全是信息之类的玩意儿,可我的确又是凭借这份小报第四版的文学版,团结了一大批外来作者,时至今日已然成长为本土文坛的中坚力量。
对于方铁民,应该首先是他漂亮的钢笔字引起了我的关注,然后才是他的诗歌。他给我的稿子并不多,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成为很好的兄弟。
那期间,铁民从坦洲最边远的一所中学调到镇上,继而又从镇上调到市局。不得不说,应该得益于他漂亮的板书和文学上的才华。后来,铁民在文学上并未取得多大成就,但他较好的文学素养,以及他为人的诚实本分,工作上的认真投入,使他的新诗教学以及眼下的职业教研,还是达到了某种高度。
我主编的那份行业刊物虽小,高达六万多份发行量的广种薄收,却将坦洲好几位文学爱好者聚在了一起。比如,前文所说的来自重庆的打工诗人张守刚。
那时的张守刚,在南洲皮革厂还是一名普通保安。每天严重超负荷的工作之余,在狭窄潮湿的出租屋,他就着铁架子床创作了大量打工诗歌,然后又手抄复印再装订成册,和文友们交流。我曾应邀去过张守刚所在的工厂。那次,他以中层领导身份带着我们参观了他们厂的企业文化。也就是说,原本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张守刚,通过不断学习,不仅在诗歌创作上有了长足进步,而且在企业文化和企业管理上也有了不小收获。
那些年,我和守刚在不断交流中也成了兄弟。他质朴,勤奋,意志坚韧,让我折服。来坦洲之前,他曾在北方一煤窑下苦力挖煤,一次事故伤及左手,差点完全丧失那只手的行动能力。这种情况下,他不仅坚持读书写诗,还坚持将诗歌手抄油印结集,然后与外界交流。每次,他都要转乘几趟公交来到我的住处,与我一起分享诗歌创作的喜悦。
十年后,张守刚离开了坦洲。他需要一个更大更高更广阔的舞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经过多年的辗转砥砺之后,张守刚最终成长为中国打工诗人前沿阵地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他的前两部诗集《工卡上的日历》和《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里面的绝大部分诗歌,都是中山坦洲的产物。
以上三位,是我在上个世纪后期结识的身上贴有“坦洲”标签的诗人,他们因或这或那的原因相继离开了坦洲。作为一名扎根中山的外乡人,我依旧还在这片热土上辛勤耕耘。报纸出版后,我还得随同司机送到本市每个镇区邮局,于是也就有了我与坦洲多次的近距离接触。
一个月两期,每次都要穿过板芙、三乡、神湾。我也因此浮光掠影一般,在坦洲小而闹热的街道里穿行。后来,我在铁民的邀约下,甚至来到他所在的理工学校为文学社的师生们讲座。我也因此有幸在小镇电视台露脸,而让那里打工的亲友们觉得脸上有光。
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你值得牵挂的人,即便与你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终究抵不上精神的契合而沦为生命中的过客。幸运的是,我与坦洲精神上的契合,并未因三位诗人的离开而割裂。
后来,我又结识了在这里工作的小说家刘少勇,诗人陈芳、王承东、一败等人,我与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交往。因为毗邻珠海、澳门的缘故,他们多与上述两地诗人交流,而且还出版了自己的诗歌民刊《绿荫诗刊》。每次收到他们寄来的刊物,我都要认真阅读,且常被他们的执着而感动。写小说的少勇,与我是湖北同乡,他常开车来石岐找我们玩。这小老乡酒量大,直爽,为人又谦和。每次,我们都是在醉酒中分别,却又期盼着再次聚首。
当然,我生命里有关坦洲的种种回忆,还因我另一位老乡而丰满,他就是如今供职于坦洲政府的吴新建。初识吴新建,他还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我比他蠢长几岁,常叫他小吴。那时,他常到一家叫做蓑衣饭的饭店吃家乡菜,我与他因此相识、相投,甚而相知。这位满腹经纶的乡彦俊杰,通过公务员考试走上仕途,从而有机会将自己的才华在他乡舞台上展露出来。
我与新建平时交往并不多。尽管他住在城区,人却常在坦洲忙碌。有时我知道他回来了,也不忍心去打搅。常言,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幸事。我们不能算故知,而在他乡一见,顿成新交。经常,我到了坦洲或者刚刚离开坦洲,都会给他一个电话。我们没有见面,却已心照不宣。真正的朋友,不必拘于俗套。
我还知道有很多老乡在坦洲工作,来得早的都二十几年了。他们大多在工厂,虽然过着最底层的打工生活,却不舍得离开,因为他们的血液里已经渗入咸淡水文化交融的特质。还有部分人成了老板,有了自己的事业,也不舍得离开,则是因为他们在这南国一隅的小镇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也许,这就是生活。一条河流日夜奔腾不息最终要汇入大海;一棵树苗只有在最适合自己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才能长成一棵大树,甚至一片繁茂的森林。这又恰似变幻跌宕的诗歌意象,或朦胧,或清晰,摇曳出生活最本真的色彩与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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