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家妇女何以变成压寨夫人———浅议当代书法的审美分歧

司俊杰/文

摘要

书法离不开写字,鉴赏书法作品时并不单纯在鉴赏汉字。在写字与书法的两大阵营里,前者坚守汉字原形的毛笔书写立场;后者高举以汉字书写为媒介,植入传统技术法度、当代艺术思想、现代美学理念以及文学、哲学、书学的文化基因与主体人文理想追求的旗帜。植入诸要素之后,汉字的“腰身”、“举止”、“仪态”等完全非昨日样态,有的变成了“张飞”,有的变成了“林黛玉”,有的变成了小区“翠花”……不一而足,随主体性情禀赋、取法文本范式、个人内在修为以及审美趣尚的不同而呈现迥异的风格样式。

关键词:

两派之争 暴力审美 误读 地壳运动 压寨夫人

一、分歧缘于爱

由于社会进步导致书法实用功能逐渐退化,艺术功能凸起,书法圈审美纷争不断,出现了“保守派”与“先锋派”两大抵牾。“保守派”主张书法就是用毛笔规矩写字,“先锋派”坚持以汉字为媒介,借古法表达主体情感,才是当代书法的艺术担当。“保守派”往往以捍卫“写字”的中正为出发点,对“先锋派”的艺术实践瞪大意料之外的眼睛;“先锋派”不大看好“保守派”用毛笔复原钢笔字的常规书写行为,两派聚讼纷纭,各执一端。由于学术立场与审美出发点不同,这场笔墨官司永远不会有九九归一的尽头。

其实,千年以来的书法先贤何尝不是站在“先锋派”的立场上研究书法,赓续文脉,只不过他们比今人多了一项实用功能(考取功名),缺少两项虚无诉求:一是谋取头衔,二是展览比赛。

二、别太为难观者

书法创作是一种想象逻辑,是感性的诗性审美活动,它不是经由科学推理得来的。所谓“想象逻辑”,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指构成书法美的相关本体要素(笔法、墨法、字法、章法、心法等),通过理性化的情感形象,给予观者一种多重美感语汇相互激荡的视觉呈现。

面对创作呈现,欣赏者得动用相应的审美机能,进行分拣过滤,得出多样性统一的“完善”感性判断,如果得不到预期的审美效果,也不要为难他们。因为书写者从事的那一套艺术的“地下工作”,是在观赏者完全隔膜和不了解的方式内进行的。

多数人对于“五法”的体认,只能止于“字法”,这不能责怪观者的审美眼光局促,“先锋派”一直在摄入相关知识、理论、技术和理念的跟进中,将研究成果转化成点画形质,使得原本平正的结体不再平正,形式上以险绝示人,内涵上仍保持着哲学思辨层面上的平正。“保守派”仍固守先验的理性判断原地未动,尤其对汉字以外用于制衡平正的节奏、墨色、布白、韵律等难以确指的部分感到不可捉摸,他们固执地认为,书法除了汉字本身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玩味的了。他们只是说“我用钢笔都写不好字,毛笔能写到这程度已经不错了。”分歧由此产生。

三、看书法不完全看字

所以,别要求观者必须对上述“五法”的认知能了解多深。“五法”中每一“法”里都有“法”与“法”相互交织的内在关系链,小链之间形成大网,五个大网之间又相互照应、衔接、关联,形成新的不确定性本体审美感动,有的感动纠集审美思辨产生超出书法本体之外的哲学思考与艺术感悟,恕不一一。

仅以笔法为例,来检验你对书法里的笔法了解多少(其余“四法”从略):(1)书法有哪几种常规笔法?你能从眼前的字里辨认出几种?(2)帖学与碑学在笔法上有哪些区别?(3)眼前的作品主要取法哪个朝代的哪位(或者哪几位)书法家的哪个帖或碑?(4)眼前的作品是照猫画虎的挪用?还是以古为徒的化合?(5)古法与“我法”分别占多大比例?(6)作品里泄露了书者怎样的人文情怀与人格理想……以此类推,一种来自书法美学之价值中心“五法”聚会的集体感应信息,同时汇聚于观赏者的审美判断中枢,而你的中枢系统是否接收到它们的信息波?

四、防止暴力审美

核心焦点集中在观赏者对价值中心的“五法”了解程度与基本常识的储备问题上,不管你是否具有书写经验和经历过实践活动(方法论),只要审美眼光独到,具有较高的书法修养(认识论),都不会导致以原始的钢笔书写的认知惯性,为有法可依的相对独立封闭的毛笔书写秩序做出暴力审美判断。

最大的分歧在于:“保守派”认为只有漂亮、匀称、秀美、甜媚、熟练、对称、整齐的字,才是书法;坚决反对“先锋派”的朴实、厚重、肃穆、沉郁、雄肆、苍茫、古拙等风格的书写。用音乐做比喻,相当于只认可“杨钰莹”的歌才是动听的好歌,“腾格尔”属于离经叛道,至于“崔健”简直就不会唱歌。这就是“真丑书”满街走,“假丑书”遭中伤的原因所在。其中,有多少人在隔山打牛?多少人在烟雾地里撵狼?暴力审美的俗语叫不懂装懂。

五、识读误人

无论我怎样解释,对于认识汉字的绝大多数国人来讲,绝不可能对一幅满篇不认识的书法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线条质量、墨色变化、结体构建、空间布白、笔墨意趣等做出审美惊觉的感性回馈来。遇到这样的问题时,他们内心活动与表情反应大概是茫然的。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多少人在以汉字识读为带动,引领主观感受进入所谓的艺术陶冶机制。这在美学上叫做“以概念意义为依据的愉快”,是带着实用功利(用毛笔抄写汉字)的目的得来的愉悦,并不是美感。

情形是这样的:能顺利读下去,便赢得了第一好感;读的琅琅上口,看的畅通无阻,每一个字都能写出“我”用钢笔写不出来的端正,便赢得连声称赞;顺藤摸瓜,突然冒出几个咋舌的字,那几个字是“我”打从上小学起到如今也写不顺溜的几个字,居然被他(她)替“我”了却了多年心愿,便会拍案叫绝,连声说“好!好!好!”

从识读性层面讲,草书作品普通观者的审美很难达到顺畅,他们认为内容念不下去等于没有参与其中。蒙古族歌手的呼麦没有一个唱词,也能将听者带向一望无际的草原。这样的审美机能应用到草书审美的体系里,不是不可以。

殊不知,行家看字,首看气息(线条质量、师承脉络、墨色变化、结体构建、空间布白、笔墨意趣等的总和),最后才审读内容,哪怕读不下去,只要上述元素备至,审美已然达到了目的(低俗内容除外)。

六 、地壳运动

好不容易盘下来的“字法”,原来不是书法审美的全部,往往会使观者大失所望。字法需要接种其余“四法”的语汇配伍,才能成为书法美的特质。拆开来的“五法”,形式上无论多么完美,仍然是残缺。“字法=书法”的逻辑太过突兀、单薄、粗率,抵挡不住业界目光的审视,古人也不会答应。

字法一旦与笔法、墨法、章法、心法完成配伍,先前拍案叫绝的那些字的身形立刻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形”如同妇女的怀孕,外形的变化缘于内在的萌动。往往这样的字符合了美学原理的价值标准,却忤逆了靠识读来体认书法的人群的原始审美习惯。

这种字形的裂变就像地壳运动对于大山的作用,既有来自主体赋予“字”内部的张力(其实是书者个人的艺术修养使然),同时,也来自上一行友邻字通过地壳运动形成山系走向的挤压,也得服从本行上一个字既成山体的摆布(章法、墨法、字法、节奏的需要,引发结体跟进变形)。需要申明的是,并非凡是变了形的字都是好字,肚子大未必都怀有身孕,无病呻吟的变形无异于假怀孕,书法的“身孕”得看气息。

七、压寨夫人

这样一来,固有的钢笔字书写经验统统被颠覆,瞬间,将日常生活中堂堂一位读书识字人(不乏高文聘者)拒之门外,情何以堪?需要指出的是,“先锋派”的书写并不代表“不会写楷书的偷懒”,如果没有深厚传统功底,连“怀孕”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不愿意把上好的食材做成一顿家常便饭,重复前人和模仿邻居都会淹没自己。

“点如桃”、“撇如刀”,“横平竖直”的书写,早在唐代就有人玩过了,千年后的你我还能写过欧阳询、柳公权?离唐代最近的宋朝人难道还比今天的我们更愚钝?人家都知道规避“唐尚法”的格辙,自辟蹊径,形成属于本朝的“宋尚意”书法格调,元、明、清以至于民国,都有代表当时价值取向的审美个性追求。罕有如当代人视临摹古人越像,以为成就越高者,甚至有人认为一辈子写好欧阳询就能成为欧阳询第二。于是“田粉”涨潮,“田字”泛滥,盖不知任何一个朝代的任何一种书体都有可能成为其进入书法殿堂的拾级,也不明白“田楷”来源于欧阳询《醴泉铭》,与其说半道截流,何不索本溯源,一步到位?

最使一些袖手旁观者无法消化的是,他们本以为“书法就是用毛笔写字”的观念,土崩瓦解,一项看好的那些根正苗红的汉字书写,何时被“诏安”于艺术行当,接受书法美学体系的调教?这对于流传几千年识读情结的受众不啻黯然神伤,好比一位好端端的良家妇女,一夜之间,做了压寨夫人。失落哉!不解乎!可惜也!

结束语:

好的书法如同小说,最高级的虚构,也是最高级的真实。

202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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