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与林黛玉上演的对手戏
曾经,薛宝钗是林黛玉的假想敌,被林黛玉屡屡讥讽。但薛宝钗毕竟胸有城府,为人含蓄,所以即使被林黛玉夹枪带棒怼上了,还是以装聋作哑的时候居多,很少会直接反击。倒是史湘云,心直口快,天性豪爽,有一股不服输的孩子气。她不但在带有竞争性的联句斗诗等游艺活动时,不肯稍让黛玉,就是在日常交往时,也毫无机心,有什么想法,总是一吐为快。有意无意间,就跟黛玉发生了冲突,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对手戏,显示了人际交往的错综复杂性。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九集相关剧照
与林黛玉的雅而不能俗相比,史湘云是一个能俗能雅、大俗大雅之人;与林黛玉一举一动是标准的弱女子相比,史湘云又总在女性的秀丽中,透出男性的英豪气。在贾宝玉生日宴上行酒令时,她那种即兴发挥的言语混搭风格,其腾挪跳脱、挥洒自如,是贵族女孩中很少见到的。这种风格,与她醉卧在青石板上芍药花下的举止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史湘云与林黛玉的冲突,有时候就是一种为人风格的冲突、审美趣味的冲突。
比如第四十九回,写史湘云和贾宝玉商量着在芦雪庵吃生烤鹿肉,林黛玉在旁冷嘲热讽,于是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一段对话,把两者为人风格的差异鲜明凸显了出来。再如,香菱跟黛玉学诗,黛玉劝诫香菱不要学陆游“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的诗,似乎很鄙视这种描写。而后来,史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馆联句时,却大大赞赏这句描写,还说“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这种隔空冲突的复杂原因,笔者曾在《<红楼梦>和陆游诗》一文中有初步分析,此不赘言。但由此大致说明湘云和黛玉为人风格、审美趣味的差异,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史湘云与林黛玉之间冲突最激烈的一次,发生在史湘云上场不久的第二十二回。
当时,王熙凤看出了演戏的龄官像黛玉,想借此给大家取乐却又怕得罪黛玉。在当时社会,演戏者地位过于低下,自然不能跟贵族小姐相比,所以凤姐只说“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诱导大家往这方面想。大家看出来后一起哄笑,但都心照不宣没有直接说是谁,唯有心直口快的史湘云说像林黛玉,急得贾宝玉用眼神来阻止她,可惜为时已晚。结果,林黛玉理解为大家合伙嘲笑她,史湘云理解为自己需要看别人眼色行事,终于引发了一场大冲突。有意思的是,冲突虽然激烈,但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爆发,两人都把怨气出到前去劝解的贾宝玉头上。特别是史湘云,那种言语的尖刻,比之林黛玉,是丝毫不逊色的。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集相关剧照
一则说:
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再则说:
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尖刻的话都是冲着宝玉而来的,使得本来是湘云和黛玉的冲突呈现为一种间接的方式。在这过程中,贾宝玉承受了来自两方面的压力,把两位女孩的冲突,内化为他自身的一种心灵感受,一种“爱博而心劳”(鲁迅语)的疲惫感。
不过,在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和黛玉达成和解前,有较长一段时间,黛玉似乎都被宝钗“藏奸”的为人阴影笼罩着,这也是她后来向贾宝玉坦率承认的(见第四十九回)。所以,即便有时候,口角仅仅发生在史湘云和林黛玉之间,但又会迂回到不在场的薛宝钗身上,让她躺着中枪。这样,也使得本来就错综复杂的纷争,更显曲折了。
第二十回,林黛玉嘲笑史湘云说话有咬舌头的毛病,这样明摆的毛病,史湘云无可辩驳,就拉薛宝钗作“挡箭牌”,说史湘云“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史湘云举薛宝钗为例,说就算自己不如黛玉,但宝钗总不会不如她吧。
应该说,史湘云说到薛宝钗,语气是真诚的,因为她真心认为,宝钗的言行代表着完美。想不到这一说,反挑动了黛玉的反感。黛玉听了只是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她)!我那(哪)里敢挑他(她)呢。”一种冷冷的、鄙夷不屑的反话正说口吻,加上说话时故意一惊一乍的夸张,营造出跌宕起伏的效果,似乎非要把薛宝钗贬到尘埃里才罢休的。林黛玉这么一说,急坏了在旁的宝玉,不等黛玉说完,赶忙用话岔开。而史湘云大概也发现了自己对宝钗的由衷赞叹所起的反作用,让宝钗救自己的结果,适把宝钗置于被责难的境地。所以赶紧挺身出来,通过说一些带玩笑的刻薄话,把黛玉对宝钗生出的无名之火,引向了自身。她说:“这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头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引得黛玉追着要打湘云,也算替不在场的宝钗解了围。
第三十六回写贾宝玉午睡时,薛宝钗正好来找他。看到袭人丢下的刺绣做得漂亮,宝钗忍不住也坐向宝玉的床头,继续着袭人搁下的针线活。这针线活,原是在宝玉肚兜上绣一对鸳鸯。在宝玉床头做这样的针线活,作为怡红院大丫头的袭人并无问题,但对一个外姓贵族女子薛宝钗来说,就是非礼而可笑了。当时黛玉和史湘云也来怡红院,小说写道:
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在这里,窗把宝钗和湘云、黛玉置于隔而不隔的两个世界里,虽然冲突就是因宝钗而起,宝钗本人却不知道。黛玉指出宝钗行为的瑕疵,对宝钗嘲笑,是需要史湘云参与到围观中,才能产生喜剧性之讽刺效果的。但一向快人快语的史湘云此时却能自我节制,拒绝围观薛宝钗,说明了薛宝钗的厚道所产生的持续影响,这当然又是薛宝钗所不知的。而这种在当事人不知中引发的旁人冲突和最终化解,大概也正体现了《红楼梦》的一种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