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们是不是慢慢变成了防风林?

导语

简约是这几年生活文化领域的时尚风潮,比如性冷淡、断舍离等,就是它的表现形式。新诗里也有这样一派风格,但与别的领域的简约还不太一样。这一集,就以林亨泰的《风景No.1》以及《风景No.2》为例,与你讨论简约的诗意如何。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我要讲一个简约的诗意。简约非常时髦,现在的当代艺术也好,生活风格、时尚风格里边,都很推崇简约主义。但诗的简约跟简约主义艺术还是有很多分别。
简约主义艺术,它更多是在一无所有中建立起一些东西。而在生活风格上,简约主义的代表当然是muji。muji它更像一种是功能主义,也就是说,它的简约是服从于功能的,只保留最必要的部分,就跟日本流行的断舍离一样。
诗的简约跟艺术简约、生活功能主义简约有很多不一样。虽然看起来都是酷酷的,类似于所谓的性冷淡风,但其实诗的简约它是来源于一种减法,而不是说像简约主义艺术那样建立起一些东西。它是从纷纭芜杂的生活的诸多细节,每个诗人的海量的体验中,大刀阔斧地减去那些没用的,减去那些他认为跟他诗的主旨没有太大关系的东西。
简约的诗,其实它不一定是所谓的性冷淡风的,它也可以很惊心动魄,而且这种惊心动魄让人想起来,甚至会有一种后怕。或者说让人有很长很长时间的震撼在里面。这里我要分享创作于半个世纪之前的诗,台湾的现代主义先锋林亨泰他所写的《风景No.1》《风景 No.2》。

风景No.1

农作物 的
旁边 还有
农作物 的
旁边 还有
农作物 的
旁边 还有
阳光阳光晒长了耳朵
阳光阳光晒长了脖子

风景No.2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这首诗就算不看字幕,就听我读,也大概能感觉到它的节奏的变化。一开始像是那种电子音乐里边的冰冷的、断裂的、短促的节奏,然后到最后突然释放开来,变得悠扬,甚至像手风琴一样展开。这个音乐性,我在最后再讲。
我们说回来这首诗,这首诗写在50年代的台湾,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社会背景呢?可以说是比现在更加郁闷的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大家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同时又在建立起一些规矩,要把台湾的华人社会引领向一种新的转变上去。当然背后还有大量的潜流暗涌,因为人非草木,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想去争取一些东西。
那说到人非草木,这四个字很能够回应这首诗。这首诗写的是林亨泰先生,当时他在台湾的海边坐车看到的。据他所说,这是农作物和防风林,就那么一排一排地向他涌来,于是他就很自然地选取了这种一排排涌来的方式,作为他的诗的节奏。
但诗的内里是什么呢?其实这首诗只是由两三个意象所组成的,农作物、防风林、海浪,重重复复地出现在这首诗里。但其实它的隐喻却非常的广泛,我们可以想象,假如我们剔除了刚才我所说的时代背景,假如是你们现在去读这首诗,你的身份决定了你对这首诗的理解吗?
如果我在大学里边讲这首诗,大学生就非常有感受。甚至我试过在中学讲,中学生也很有感受。因为大家很容易的把自己就带入了这个农作物里面,所谓作育英才,我们的教育其实跟农耕差不多,就是说怎样锄掉不好的草,把大家都培养成栋梁之材。
但实际上这背面,当你把所谓栋梁什么还原到它的本质,它不过就是一个农作物而已。农作物是非常中性的词,同时又非常冷酷。原来你所谓的把我们造就成什么什么样的人才,不过是有这么一个实用的需要在里边。
但是人非农作物,她只要接受了阳光的照射,接受了所谓的教育、文明,她自然就会把耳朵晒长了。实际上,我们的耳朵当然不会晒长,但我们听到一些吸引我们的内容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伸长我们的耳朵,我们会把我们的脖子也伸得长长的。
那么伸长了耳朵之后,我们听见什么了?我们是不是听见了海浪的声音?第一章里边,number one按下不表,没有说他听见什么,也没有说他伸长了脖子想看见什么。到了第二章才赫然出现了一堆防风林。
防风林,什么样的农作物才能成为防风林?比较结实的,比较坚硬的,比较没有什么人情的,这样的一些农作物会成为防风林。就像在那个时代,有些所谓的精英,或者说表现得很好的人,积极分子,他们就会被提拔成为防风林的角色,来替那些农作物遮挡外面吹过来的风。
这样的保护,美其名是保护,实际上也是为了种庄稼的人的利益。不让你们接触风,让你们继续长,然后再挑一些成为防风林,然后防风林又成为防风林,农作物在防风林的保护下又成为防风林,这么循环往复,循环往复。
这时候如果你已经不是学生了,你是一个在社会上做事的人,你就更加有感受了。我们是不是慢慢地变成了我们所不愿意成为的防风林,并且扭过头来去教训那些伸长了脖子,伸长了耳朵,想要接触远方事物的那些农作物,说你们乖乖留在这里做好你们的农作物。
那是非常可悲的,农作物很可悲,成为了防风林的农作物更可悲。就像我们说,我们小孩成长成为大人,就反过来成为压榨、压迫小孩的大人,那么可悲。这既可以指示教育,也可以指示人类的一种普遍悲剧,我们应该都深有所感。
同时他当然还原到我一开始说那个背景,也就是政治。在一个高压的政治里面,防风林大大地被需要,所有的人民最好乖乖地做农作物。林亨泰他当年也经历过台湾的白色恐怖,所以他对这个肯定是很有感受的。
诗人看穿了这一切,他在他诗里边还原了农作物和防风林的排列以后,他觉得不行,他说,我要提供另一种可能性。有防风林在,那就意味着风的存在;有风的存在,风就会带来海的消息。所以最后两句,他重复着说了两句,“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
这个“然而”非常的重要,是一个反抗。前面那样排山倒海的一堆农作物、防风林,都顶不过诗人在这里来一个“然而”。海比农作物、田地、防风林什么的要广大得多,波浪的排列比农作物的排列更加有力,更加地象征着一种自由。
这里边我们就可以看出来,诗人他想教给我们一种东西,但他并不引导我们去判断,到底是不是海和波的罗列就一定好,是不是我们作为农作物投身大海,在以人类的角度来说是死路一条。那你农作物要怎么看呢?说不定你左思右想以后,觉得还是做一个防风林更加稳定,更加地有成就感,有那种海岸上的成就感。
但是林亨泰还是给了我们一点点线索。那就是我一开始说到他的音乐性,前面是那种很急促的、断裂的,像电子节拍一样的,防风林,防风林,农作物,农作物,全部都是割裂的,突然去到最后,它是一整句完整的,三个字,然后六个字,这样的一种节奏感,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像极了手风琴那种悠扬自由的释放。
而且这个“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这是肯定了它的存在。海也在说话,说你防着我也没有用,我就在这了。你防着我,我的海浪也会拍击出声音,穿透防风林,去到那些被阳光晒长了的耳朵里面。
所以最后我们回到题目“风景”,就会觉得这风景充满反讽。你想在19世纪以前的风景,那是自然生成的才叫做风景,19世纪工业革命以后的风景,甚至到了各种极权社会,民主社会也好,什么社会里边的风景,就像那防风林一样,都是人为的风景。
你再想想,我们讲过卞之琳的《断章》,看风景的人在看你,这首诗里边谁是看风景的人?除了诗人林亨泰,是不是还有一个隐形的眼睛?这个隐形眼睛相当地可怕,它像是1984里边那个老大哥的眼睛,好像这一切的排列都是为他而写的。
这首诗就像一张透明幻灯片,你把它放在不同的背景里面看,它呈现出不同的张力。而这种张力最初来自于一个减法,就是林亨泰把他所见的台湾,或者说他所感受到的成人世界,最后砍砍删删只剩下了三个元素,但这三个元素却给我们展开了无穷的可能性。
这一种简约的诗意,呈现的效果有点像中国画的那种留白,实际上留白是有一种刻意的暗示在里面的,但现代诗里边的减法,它减掉了以后,却把刻意与否或者说阐释的权利更多地留给读者。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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