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诗里的时间当然是可逆的

导语

时间是诗里常见的元素之一,许多诗人常常拿时间开刀,希望可以探索出从前所未见的诗意。那时间在新诗里诗如何流逝的呢?这一集就以卞之琳的《断章》和《航海》为例,来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我们节目进行到现在,已经讨论了十种常见的对于新诗的误读,理清了一些误会,算是给新诗正读了。通过这十讲,我想你对新诗已经有了大致地了解。但只是了解还是不够的,从这一集开始,我们就继续往里走,我们要来谈谈特属于新诗的诗意了。
什么叫特属于新诗的诗意呢?其实我在节目的发刊词部分已经说过了,那就是现代所特有的这些物质条件和时代情绪,给予了新诗诗人许多的新的可能性,他们能挖掘出更多古代诗人所未见的诗意。那这一集呢,我就要来谈谈新诗诗人是如何传达时间的诗意的。
诗是属于时间的艺术,什么是时间的艺术呢?像建筑、小说可能就更多是空间性的东西,还有电影属于混杂了时间与空间的艺术。诗歌它是从开始到结尾这样走下去的,表面看起来是一个线性的时间、不可逆的,但好的艺术往往都超越自己的本性,诗它自己在不断寻求着对时间的超越。
今天我要介绍的诗人叫卞之琳,他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的才子诗人,胡适和徐志摩的学生,也是把新诗带上成熟的人。卞之琳的诗比他的两个老师更富有思想性。如果我们说胡适把新诗和旧诗分离开来,奠定了一些新诗的规则,徐志摩则把音乐性和结构性带到了新诗里面。
而卞之琳就像让新诗学会了自己独到的思考,让新诗变得深刻了。他常用的手段就是把时间和空间柔和、叠加,让它充满了一种吊诡。那卞之琳我们最多人知道他的一首诗叫《断章》。

断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想几乎可能每个文学爱好者都听说过这首诗。它非常地短,但在短短的结构里边,它给我们很鲜明的印象。其实这首诗写的是我们经常经历的一种场景,而且这种场景可能在民国时候更常经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手机可滑,宅男会少很多。
那时候我们常常出去散步,像这首诗所写的,有时候我们会走过一座桥,走过桥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停在桥的中央,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桥下的流水,看看远处的风景。
但这首诗除了出现了这一个“你”以外,还出现了一个看风景的人,这两个角色很有趣。我们试想想,诗人是谁?也许诗人是这首诗里边的“你”,他以第二人称来写自己;又或许这个诗人是那个“看风景的人”,第三人称的自己。根据诗人的不同,读者代入这首诗的定位也会有所不同。
通过这种角度的转换,我们可以尝试去理解诗人写这首诗的心情。你想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却把你当成一个风景来看,你成为了他的一个风景。你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看风景的人在看你,那位看风景人也不知道,在这一看以后,你去了哪里。
在这桥上的一别,你们就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了。很可能在茫茫人海之中,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你们再不会相遇。所以在这个非常狭窄,像盆景一样——有桥有窗子有楼——的中国风景里面,小小的空间结构却隐含了一个巨大的难以抗拒的时间结构。
而这首诗里面也出现了时间的流逝,从诗的下半段, 时间就迅速地从日景转到夜景。你看完风景之后回到家,天黑了,你却睡不着。可能是因为你白天看这风景太美丽了,但也可能是因为今晚的月亮太美丽了。
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说法吗?日本文学大师夏目漱石要求他的学生用一句话来说“我爱你”,但没有一个学生说得好的。夏目漱石说,你只需要说“今晚的月色很美”,那就够了。这是非常东方式的诗爱,这里的月亮也是这样。
这个月亮透过你的窗框,就像透过一个画框一样,出现在你的窗前。它出现在你的夜晚,让你睡不着觉,你像对着一幅画,它成为了你今晚的一个装饰。而在另一个世界,你所不知道那个世界,白天看过你的那个看风景的人,他很有可能晚上也睡不着。因为他有可能做梦梦见了你,你成为了他的梦。
这个月亮就像穿过了窗框一样,进入了你的生命,而你穿越了他的梦的窗框,进入了他的生命。仅仅在这一晚,你成为了他生命的装饰,但这未必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
读完这首诗,你会感到一种淡淡的惆怅,因为最关键的两个字是装饰。我们都知道,装饰并不是真实,装饰它并非风景的本身,它是短暂的、偶然的,甚至是虚伪的、虚假的。你在家里挂一幅装饰画,并不代表我们是身临其境。我们只是把这个风景、这个画面画下来、拍下来,用来装饰我们的家。装饰最大的意义就是,你不能真真正正地拥有一个东西或者风景。
而这首诗它叫《断章》,其实“断章”跟装饰也有相似之处。《断章》在诗歌的意义上说,就是从一首长诗来截出几行,这并不是一首完整的诗,这是我们对卞之琳的《断章》的最初的理解。
但假如我们从时间的角度,从生命的角度去理解,就像这首诗里面写到的你和这位看风景的人一样,他们既是彼此的生命的闯入者,也是彼此的断章。他们的偶遇,不过是成为了梦中的装饰。而人生充满了这种断章,充满了这种遗憾。时间被截断了,没有人能够真正陪你走完这一生。
卞之琳还有一首没那么著名的诗《航海》,跟这首手《断章》有某种形式上的对应之处。《断章》是从时间的转折去映照空间,而这一首叫《航海》的诗,是从空间的流转、空间的困顿里边,实现时间的倒流、时间的超越。

航海

卞之琳
轮船向东方直航了一夜,
大摇大摆的拖着一条尾巴,
骄傲的请旅客对一对表——
“时间落后了,差一刻。”
说话的茶房大约是好胜的,
他也许还记得童心的失望——
从前院到后院和月亮赛跑。
这时候睡眼朦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
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
“可是这一夜却有二百浬?
这首诗一开始是非常可爱的,它是以一个童话一样的模式开始的,你想像一艘轮船拖着尾巴在大海上走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动画片的片段一样。而到了这首诗最后才突然对这个意象有一个呼应,出现了一只蜗牛。我们恍然发现,原来是跟一只蜗牛一样的,蜗牛走的时候也是拖着一条尾巴,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上湿湿的痕迹,就像浪花一样。
但是除了形象的相像,蜗牛与轮船的速度却是恰恰相反的。相对动物而言,船是相当快的一种交通工具。但是蜗牛我们都知道它是代表了缓慢。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是大约在上个世纪的初期,而卞之琳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已经知道相对论这回事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相对呢?时间速度上的相对是一种理性的观察,但诗的相对实际上是一种情感的思辨。这首诗的开头出现了“东方”这两个字,这很关键,它不但是一个方位,它还提示着,我们诗的写作者,他坐在一辆从西方开往东方的船,这意味着他在回国。
东方对中国人来说永远意味着祖国,坐在船上的诗人肯定是非常想念他的祖国、他的家乡的。因为想念,他就会很迫切地想回去这个家乡。但就像看风景人出现一样,马上这首诗又安排一个人出现了。
这是卞之琳诗歌中的戏剧性,这个人有点不紧不慢,他是船上的一个查房,查房就是服务生。他过来说“我们今天的船是开快了还是开慢了”,他要向乘客报告。但他说话的方式非常有意思,他说“时间落后了,差一刻”,他到底是指船快了还是船慢了呢?是指船的时间落后了,船慢了,不能准点到达?还是船开快了,显得时间本身赶不上船的速度呢?
当然后者这种脑洞是一个诗人才会开的脑洞,关键在于快慢,关键在于这个诗人、这个游子的心。他把自己思乡的心里投射到这个查房身上,他去想象查房其实也是在乎时间的。他说时间落后的时候,其实是因为他想到了他小时候的事。他小时候很可能跟诗人一样,都曾经在故乡的院子里追逐过月亮。这是大多数人童年都有过的经验,因为我们小时候不知道月亮跟地球的关系,不知道月亮凭着引力跟着地球走。
诗是充满了童心地去解释这一关系,童心不讲科学,它不从科学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事情。它只是诗人从这里投射出去回忆,再慢慢收回的一个过程。船上的夜晚,他还是睡不着,像他童年一样。他就想起他童年除了跟着月亮跑,他可能还在月光下观察个蜗牛。为什么是月光下?因为他说蜗牛爬过的地方闪着荧迹,月光照在蜗牛流出来液体上面变成了荧光,这是很可爱的一种比喻。
把蜗牛跟轮船联想到一起了,但是这背后的心理,却是在抱怨我们船为什么开得这么慢?慢得跟蜗牛一样,也是小朋友喜欢打的比喻,这首诗充满了童心,但这种童心确实非常感伤的。和诗人的归心似箭相比,所有事情都是缓慢的。但是这首诗给予了诗人和我们一个补偿,虽然船未能满足他的归心似箭,他通过写作这首诗,他不但提前回到了他家乡,甚至还让时间倒流了,让他回到了他的童年。
这就是新诗表现时间的方式,新诗诗人的手里像是有一个魔法的时刻表,它的维度是多重的,有现在、有过去,还有未来。而夹揉在这之间的,则是诗人希望通过时间的相对或调度所传达的情感。但表现时间的方式其实还有许多种,卞之琳在这方面是一个高手,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许多别的新诗诗人也在做着这方面的尝试。希望听完今天的内容后,以后你再去读诗,可以有意识地去观察下,诗里的时间是被如何表现的。
好了,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结束了,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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