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
导语
这集节目,继续通过加里·斯奈德来讨论科学的诗意。加里·斯奈德,不仅是一个农夫,更是一个猎人,还是消防员,甚至还会维修汽车、拖拉机,而他的诗差不多都来自这样的生活经验。这一集将为以他的《斧柄》以及《移开反铲机液压系统的泵板》为例,来感受下美国西部农夫眼中科学的诗意。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我来跟大家继续讲我最喜欢的当代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诗。
我上一次跟大家说过,斯奈德他是一个生活在大自然里面的诗人,其实他除了诗人这么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他同时还是一个农夫,是个猎人,是个消防员,是个会维修汽车的人。
总之,在大自然里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技能,甚至在现实城市生活里需要的许多技能,他都掌握了,而他很多诗,也都来自于他对这些技能的亲身体验。
所以当我想讲科学的诗意的时候,我马上想到了他,因为科学对于他来说,其实就是生存的技术,而这种生存的技术,他发现到里面的诗意一种最原初的、最朴素的诗意。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他早期最有名的一首诗,叫做《斧柄》。
四月最后一周的某个下午
教凯怎么甩手斧
飞旋半圈后扎进树桩。
他想起有一面手斧头
没了柄,就在店里
便去弄了来,想拥为己有。
门后有一截断斧柄
配这把手斧足够,
我们把它砍到长短合适
连同那斧子头
以及木工斧一起拿到木墩上。
接着,我用木工斧
削那旧斧柄,而最初
从庞德那里学来的诗句
在我耳边响起!
“当你制作一把斧柄
模型不在远处。”
于是我对凯说:
“你看:要削一根柄,
只要好好看
削东西的这斧子的柄。”
他明白了。我又听见:
公元四世纪陆机
在《文赋》序言中
所说:“当用斧头
砍削木头
去制作斧柄
那模型其实近在手边。”
这是陈世骧老师
多年前翻译并教我的
于是我明白了:庞德当过斧子
陈世骧当过斧子,现在我是斧子,
儿子是柄,过不了多久
要由他去斧削别人了。模型
和工具,文化的手艺,
我们就这样延续。
教凯怎么甩手斧
飞旋半圈后扎进树桩。
他想起有一面手斧头
没了柄,就在店里
便去弄了来,想拥为己有。
门后有一截断斧柄
配这把手斧足够,
我们把它砍到长短合适
连同那斧子头
以及木工斧一起拿到木墩上。
接着,我用木工斧
削那旧斧柄,而最初
从庞德那里学来的诗句
在我耳边响起!
“当你制作一把斧柄
模型不在远处。”
于是我对凯说:
“你看:要削一根柄,
只要好好看
削东西的这斧子的柄。”
他明白了。我又听见:
公元四世纪陆机
在《文赋》序言中
所说:“当用斧头
砍削木头
去制作斧柄
那模型其实近在手边。”
这是陈世骧老师
多年前翻译并教我的
于是我明白了:庞德当过斧子
陈世骧当过斧子,现在我是斧子,
儿子是柄,过不了多久
要由他去斧削别人了。模型
和工具,文化的手艺,
我们就这样延续。
这是非常朴素的叙述,整个就是一个小小的事件,但这个小事件,从一个父亲为一个孩子修理一把斧头开始,一下子拉到了这个父亲年轻的时候学汉语的经历,再拉到了汉语怎样影响当代西方诗歌的这么一个历史,庞德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桥梁。
然后再回到汉语最初怎样发现这么一个修理斧头,这么一种方式里边的诗意的过程,是怎样的一种过程呢?是陆机在《文赋》的序言里边写了这么一句,叫做“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就是说拿着斧头去把一根木头弄成斧头的柄,你用来做你修那块木头的柄的准则,其实就在你的手里。
就是你一边看着自己手里那把斧头,然后把这个木头削成新一把斧头的柄,而这一句话又是陆机从更早的《诗经·国风》里边引用过来的。《国风》里边是怎么写的呢?它说“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斯奈德又把它翻译成现代诗,他是怎么译的?他说:
你如何削出斧柄?
没有斧子没法办到。
你如何娶得媳妇?
没有媒人无法办到。
削斧柄,削斧柄,
那模型并不遥远,
而这里有位我认识的姑娘、
美酒和食物排成一行行。
没有斧子没法办到。
你如何娶得媳妇?
没有媒人无法办到。
削斧柄,削斧柄,
那模型并不遥远,
而这里有位我认识的姑娘、
美酒和食物排成一行行。
这么一连串的回溯,其实是为了这首诗最后所说的,文化的延续是非常神奇,出其不意的,谁也想不到,《诗经》会影响陆机去思考关于文学创作里边的那种准则的问题。
我们要去创作一首诗,创作一个文学,我们的准则很可能就在我们的手边,就像我们拿着斧头去做斧头一样。
接着陆机影响了差不多15个世纪16个世纪以后的一位大诗人庞德,而庞德又影响了一位著名的汉学家,在加州大学任教的陈世骧,陈世骧又影响了他的学生,这个我们的诗人,加里·斯奈德,而加里·斯奈德,先是通过手把手的教导影响了他的儿子阿凯,凯是他儿子的日文名字,因为斯奈德的太太是日本人。
同时又通过这首诗来影响了比如说我,然后我现在又用现在这个声音,我给大家朗读和解说,来影响你们。
我们一开始都是木头,后来被削成斧头,然后斧头又去削另一个木头,又去这样循环循环,不断下来,文化、文明就是这样传承的。
斯奈德收录这首《斧柄》的诗的这本诗集就叫做《斧柄集》,可想而知他多么重视这首诗,而在这本诗集里边的他是一个非常敦厚、实在的人,他甚至是继承了中国诗歌的说教的一面,像刚才那首诗其实带有说教的成分。
像他翻译寒山的诗,翻译禅诗,也都带有说教,带有劝世的意味,甚至比加里·斯奈德很推崇的另一位中国诗人杜甫还要多说教和劝世的意味。
但是加里·斯奈德把他美国西部化了,他把它套到了一个在拓荒时期的美国人的生活经验里面去,这就是一种生存智慧,你没有生存智慧,是没法在美国的西部能够生存下来的,而这种生存的智慧,它在斯奈德这里,它是从东方引领过来的。
所以加里·斯奈德的说教跟很多中国诗歌的说教很不一样,中国诗歌很多说教是所谓的煌煌大言,大言不惭的大言,就是说很多诗人他是没有什么生活经验的,都是养尊处优的,高高在上指点江山,那种说教是很令人讨厌的,而加里·斯奈德的说教全是落在实处的,全是从最琐碎,像替儿子整一个斧头这样的事情出来。
全部都根源于他自己的劳动,那在《斧柄集》里边,那就是一个年过50的中年男人,他在山居里边,每一件事情都所谓的事必躬亲,自己去做,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儿在每一个事务上给他们传递生活经验,再把它写成诗,向我们传递生活经验,甚至诗歌经验。
刚才说了这个“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里边斧头,斧柯,柯就是柄,就是斧柄和则,则就是标准,你的模型,你用来做斧头的模型,这三者的隐喻是很明显的。
但是还有一点,“不远”这两个字,我就非常喜欢“不远”这两个字,在加里·斯奈德诗里边的表现,它令我想起,大家记不记得在我很久以前讲周梦蝶的时候,我讲过孔夫子所说的那一句“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种感慨。
你没有想它而已,你一想没有东西是远的,诗歌就是一种无比亲近的事物,它在我们身边,给我们提供智慧,给我们提供美感,给我们提供更深刻的感受,虽然他写着很遥远的事物,他总是把遥远的事物拉到我们身边来。
像加里·斯奈德诗里边,就常常有这样的一种思,思一种思念,他思念着地球和人类的本来面目。而我们去写类似的诗,也是尝试去想起我们的本来面目。
这个本来面目,现在经常被说成是初心,最初的心,但我觉得说本来面目可能更朴素一点,正正因为思念这种本来面目,我们才得以亲近真理,就跟大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诗人是跟真理为邻的。我们跟真理成为邻居,我们才写诗。
而加里·斯奈德跟我们传递真理的手法,往往就像刚才那首诗那样,以一种山间农夫那种惊喜的口吻,让读者用一种现在进行时参与他的发现,我们好象跟了他一起去找到一个斧头,找到一条木,把它装起来这么一个过程,随喜赞叹。所以我们对这位诗人和对他传达的真理,也感到非常亲近。
加里·斯奈德他写过很多很多这种关于干活的诗,他懂得各种木匠的活儿,怎么把木材防腐,怎样修理拖拉机,他全部都写到诗里边,就跟一个农夫在记录他日常的种种一样。
所以上一集我说到加里·斯奈德他是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再成为诗人的,他掌握了在这个时代一个完整的,就算是农夫也好,必须掌握的种种技术,种种对大自然的情感,然后他才成为诗人。这就是他跟我们大多数诗人的区别在哪里。
他甚至写过类似《深夜与州长谈预算》这样的诗,这个题目听起来特别像唐朝某一个官僚诗人,某一个像杜牧或者说杜甫他们所写的跟长官谈某个县里发生什么事了,暴雨来了,我们应该拨点人手去修理哪里等等这种诗,杜甫写过非常多。
但是过去1000年了,很多诗人是绝对不敢碰这个题材,因为这好像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这好像毫无诗意,其实并不是毫无诗意,而是诗人本身处理诗意的能力,发现诗意的能力比不上一千年前的人而已,那斯奈德他就力求追上这种(诗意)。
斯奈德甚至还写过类似一首,比如说《移开反铲机液压系统的泵板》这样的一首非常的,是一个机修人员、汽车修理人员之类的人写的诗。
但是这样一首诗,这种诗可能连唐朝的诗人都不可能碰的,不但因为这个反铲机液压系统唐朝没有,还因为唐朝的诗人其实也很多都是不事生产,不会直接像陶渊明那样的,可以真的去拿着一个锄头去劳动的。
那我最后就给大家念一念这首非常短的诗《移开反铲机液压系统的泵板》。
穿过污泥、脏乎乎的坚果、黑色污垢
它打开了一道无暇的钢铁闪光
锻造安装得完美
输入与输出的涡旋
永不间断的明晰
在工作的
中心。
它打开了一道无暇的钢铁闪光
锻造安装得完美
输入与输出的涡旋
永不间断的明晰
在工作的
中心。
这首诗整首诗是写成一个倒三角形,其实就是一个漩涡,你掀开一个机器的面板,你看到它里边的运作,你觉得它跟大自然里边那种漩涡的旋转非常像,是一个永不间断的、非常明晰、完美的,带有闪光的。
最后它还原到它像是一颗坚果,坚果是大自然的食物、植物,但他打开的是一块机器,有机物和无机物完美的呼应着,都是大自然的继续,这样的发现的诗意是独一无二的。
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再见。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