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之下,熊熊柴火之上,一口沸水翻滚的巨大圆鼎令人怵目惊心。这是一口即将改变许多人命运、甚至楚汉历史的三足两耳鼎;被愤怒的士兵押至圆鼎前的,是素有“天下第一舌”之称的著名说客、陈留郡高阳酒徒郦食其。可怜一把老骨头,终没能熬到拜相封侯,却散落在了热锅沸汤里…
汉王三年秋,在楚汉正面战场上,尽管战事依然胶着,但整体向好于刘邦。也便在此时,说客郦食其拨动三寸不烂之舌,向汉王刘邦进言:眼下,燕、赵两国已经平定,只有齐国还没有搞掂。齐国国君田广、丞相田横,占据千里土地;田间手握20万重兵,镇守历下(今山东济南历城区)。再者,齐人诡变无常,即使调遣大军,仨月俩月甚至一年两年都未必能拿下他。“恳请大王派我去吧。我不会操刀弄棒,但我有一只舌头,定能搞定齐国。”
宋 李伯时 《郦食其见刘邦》
辽宁博物馆馆藏
其实,在秦末汉兴的历史夹缝里,田氏齐国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立小山头,“黑作坊”而已。及至暴秦无道,陈胜吴广于大泽乡拉杆子闹革命之时,流亡狄县(今山东高青)的齐国后裔田儋与堂弟田荣、田横也趁势抢地盘,占据齐地自封为王。因田荣不肯奉西楚霸王为老大,且龃龉不断,惹得项羽大动肝火,起兵征伐。小帮派哪里干得过正规军?齐王田荣被打得落花流水,命丧平原。而楚军所过之处,大肆屠戮,以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被逼入绝境的齐人,遂在生性仗义、豪爽耿介的田横收募、率领下,死磕项羽。恰恰这时,汉王刘邦领兵击楚,攻占彭城,项羽急忙回援。田横则趁机收复齐国大小城池,并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为丞相,专断国政。就是在这般风云变幻的动荡局势下,高阳酒徒郦食其抵达齐都临淄。郦食其此行,不仅带着一只口吐莲花的如簧巧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计划——对此次会谈纪要,太史公详细载入了《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郦老爷子是汉王刘邦的幕僚,自然要将主子捧上天,要将敌手项羽踩到脚底下。刘邦必成天下之主,项羽不过是一介负约背盟不讲诚信的武夫,早晚得完蛋!兄弟,认清形势赶紧归降,齐国社稷与百姓皆可无恙;如不信邪,必大祸临头!齐王田广被郦食其的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得头晕脑胀,认定老郦就是上天派来的救星,一个劲点头称是。为表诚意,还撤除历下兵守战备,天天和大救星一起纵酒作乐。
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仅凭一根舌头就搞定齐国,这也忒容易了吧?原来,听闻郦食其靠耍嘴皮子,竟轻取齐国七十余城,韩信接连在心里卧了几个大槽,遂在蒯彻(河北范阳人,因避汉武帝刘彻讳而改名通,郦食其同行,此文之续篇将登场亮相)的鼓动下,借着夜幕掩护,兵过平原,奇袭历下,直逼齐都临淄!听得加急军报,齐相田横当场掀桌瞪眼,探手薅住了郦食其的脖领子。“当面说好话,背后放暗箭;谈判是假,攻打是真。郦食其你特么玩我对吧?”“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现在我就让你知道,忽悠我是啥下场!”这边谈归顺,那面搞突袭,甭说田横,任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暗度陈仓的局。
可事实是,郦食其老爷子既懵圈且冤枉,这事儿真跟他没一毛钱关系。
但此刻,没人再信他解释。暴怒至极的田横已命人支起圆鼎,点旺柴火要煮他了!
前有汤镬,后有斧钺。郦食其深知死定了,索性昂首挺胸大声说道:“干大事不拘小节,有大德不怕责备。你想杀就杀,劳资也不跟你们废话了!”就这样,齐相田横烹杀楚汉最强说客郦食其之后,率领残兵一路东逃。再说齐王田广惨败高密,被杀身亡,灌婴俘虏守相田光;田横遂接续王位,逃奔中立国梁国,归顺彭越。与此同时,韩信平定齐国,自立为齐王。而这也恰是他奇袭齐国的最终目的。至此,田横这个“齐王”已衰到了家,兵国全无,只余一个可怜兮兮的名份。汉王刘邦追逼项羽乌江自刎,灭楚定天下,正式开创西汉王朝。彭越也归附帐下,获封梁王。此时的田横可谓落魄至极。自忖必遭诛杀,遂率部下500余人不辞而别,逃进了海州东海县(今山东即墨境内)离岸80余里的一个海岛上隐匿起来。田横兄弟轮番称王,经营齐国多年,百姓归附。如今隐迹海岛,说不准哪天羽翼丰满,再度冒头就是个大疖子。倒不如招安利用,以安定民众。田横,回来吧,跟朕好好混。朕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当初,将刘邦的“天下第一舌”郦食其炖了汤;而今,老郦亲弟郦商因杀伐征战屡立大功,获授梁国相印,食邑四千八百户,最近又升任右丞相,恩宠无比。“陛下心意,小民领了。小民要接受诏令,自然要与郦商同朝为官,可我把他哥给煮了。所以不敢奉诏,恳请陛下允许我做个小老百姓,一辈子住在这个小岛上吧。”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我想把田横召回做官。咱丑话说前头,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可别怪我不客气。”很快,招安使再度赴岛,传达完刘邦的会议精神接着道:今时刘邦拥兵百万,整个天下都是他老刘家的,想剿灭一个小岛真就是个玩儿。当走到距离洛阳还有30里地的驿馆时,田横借口见天子要沐浴更衣,支走汉使,对随从道出了心里话:“原本我与汉王同为国君,平起平坐。但如今,一个无赖做了皇帝,我却四处逃亡,还要称臣,真是奇耻大辱。况且,我把郦商的哥哥郦食其烹了。就算人家惧于天子诏书,不敢把我咋样,我能无愧于心吗?”稍顿,田横继续说道:“陛下召我入朝,无非是想结识我,见见我的容貌罢了。我这就把头斩下来,送去洛阳还不会腐烂,能让他看个清楚,也不会连累你俩。”三十里急行,刘邦见头,禁不住怆然涕下,再三称贤,并封田横的两名随从为千人都尉,准允以王者礼厚葬主人。焉料,安葬完毕,两个门客竟皆在田横墓旁,掘地为穴,刎颈而亡。而更令人震惊和动容的是,刘邦又派人前去海岛,召余下的500余随从入朝。此即中国古代史上最为悲壮的武士集体自杀事件:田横五百士。
田横为保全部下而降,是出于仁义之心;其割首自杀,是为了维护士之尊严,堪堪配得上“至贤”两字。可是,除了死,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转圜之策?包括田横在内,500余人自绝海岛,到底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