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痕(二)—— 十年夫妻
接上文生命有痕
我:后来你嫁人又发生哪些故事呢?
姑妈:我肚皮里的故事多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讲不了(方言“完”的意思)的话,择不了(方言“完”的意思)的ba(方言,'稗’稻田中的一种杂草)”。我19岁时迎来了解放,我们当时唱歌欢迎新时代,歌词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我们是姐妹兄弟,大家团结在一起,不分我不分你……我们是民主青年,我们是人民的先锋。”
那时我大弟弟还在水阁读书,那时解放经常开会,所有的会都是我参加的。
到了出嫁的年龄,有很多人来做媒。我由我父母做主,想嫁给我的表哥----我外公哥哥的孙子,他名字叫zhang liao,从小就认识,很好的一个人。后来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因为三外婆和小外婆说不要嫁,说zhang liao的母亲早就去世了,他现在的是后妈,后妈不好相处。
同村的老蒋来做媒,地方是一个上徐的山村。我妈妈打听了一下,那个地方比较偏僻,属于山区,主要行业是编草席,山上长满了的一种名称叫“席草”植物,适合编草席;吃饭的米则要手工舂,很落后。我家里属于平原地区,交通方便,编草席和舂米这些活我在家里没有干过,我感到害怕,不想嫁。后来媒人告诉我对方是外国大学毕业的,在国民党里有职务,不会常住家里的,只是回老家娶媳妇,娶了媳妇就带到大城市去享福。
于是我答应了,聘礼是十四担稻谷,十四块白洋(即银元)。正好大队来催农业税,十四担稻谷再凑上五担,转手让我父亲交农业税了。当时我家一共要交十九担,怎么会这么多。我也奇怪,但是第二年就不用交了。
我22岁那年的农历2月16,我做新媳妇的日子。嫁妆很少,大概只有两只皮箱,所以我们就像卖女儿不是嫁女儿。本来说好拿大花轿来接,后来解放没轿子了,只有乌壳轿,我是坐乌壳轿嫁过去的。
他比我大5岁,名叫徐xiongjian,本来娶了老婆就走,因为形势不同了,他走不出去了,我命中注定没有福气。但是他家的条件比我娘家好多了,刚嫁过去他们都给我纸包,我自己存起来偷给我娘。我的衣服很多灯芯绒的,也给我娘穿,我小婶婶都很羡慕我娘。
后来我也受了一委屈。我丈夫兄弟三个,姐妹两个,我们妯娌两个(有一个兄弟是哑巴,未娶),我是老二,大嫂来自浦江,比我能干。一次小姑子告诉我婆婆,五领编草席用的原材料----席草不见了,被人拿走了。
婆婆回复:不会有外人,总归是两个“乃堂”,“乃堂”是浦江口音,是“媳妇”“妇女”的意思。
编草席的工序也很复杂,又“穿洞”又要“打”针,又要“编”,我从来都没有学过,根本编不来,要这些席草何用?我很委屈,因为我过门不久,觉得好欺负,我的丈夫也是老实人,不会帮衬我。为此我大哭一场,旁人都在看笑话。后来证实草席在小奶奶家发现了,席草确实是大嫂拿走了,就放在小奶奶家编,编得时候小奶奶在边上帮忙呢!她也不出来作证。大嫂为此事怀恨在心,小姑子结婚的时候,不经小姑子同意,把小姑子当嫁妆的棉纱拿来弹棉絮,把小姑子自己编织的围裙剪了一半拿走。
嫁过去第一年的农历11月22,我生了第一个儿子。据说我老公是读外国的大学,他对我很好,空下来的时候,他会拿出那些书本,叫我念书识字。我现在还能认得几个字都是他教的。
刚回家的时候,有人说叫他去加入解放,他说我不去,我是回家娶老婆的,马上就要走。后来就走不了了,夜里经常被开会,叫去审问,有时到晚上十二点,解放的人都来盘问,在外国读什么大学,以前做什么……用枪指着他的肚皮。
他很聪明,又孝敬又体贴。每次审问回来,哪怕再迟都要先到他母亲那边打招呼,都要叫一声“娘”,问一声好。回头又跟我解释,安慰我,说老婆大人不要生气,母亲最担心他,先问候母亲大人,让母亲放心是应该的。接着开玩笑说,我回家肚皮饿了,娘还会烧点夜宵给我吃;你年纪轻轻,看我审问回家---一副吓傻神经错乱的样子,你也吓怕了,还有心情烧东西给我吃?
晚上审问,白天他必须去干活。我丈夫是读书出生,本来在外面干得是轻巧行当,但是没办法。他去砍柴,人长得瘦,衣服差不多把他整人裹住了,一条裤子荡来荡去,轻飘飘可怜的样子,根本不是干活的料。
后来我们有了三个小孩,大儿子八岁,小儿子六岁,女儿五岁。女儿乖巧、懂事,嘴巴很甜,“姑姑、姑姑”叫得特别很亲热。我们当时吃的是食堂,家里没灶没锅,不能做饭。男人在农田干农活,妇女上山挑“梢头”。“梢头”一种松树砍下来的下半段,用锯子截成一段一段,妇女们挑到食堂当柴烧,挑的人有一碗饭可以分。那天我去挑“梢头”,孩子爹去小队里干活,五岁的女儿叫爷爷看护。她坐在池塘边的一个沙堆上,沙子是流动的,她随着塌陷的沙子流进池塘了。我的宝贝女儿----五岁的她,直到塘里尸体浮上来才晓得她淹死在池塘了。
最苦的日子是砍柴,我出嫁前几乎没干过农活,到这里之后,砍柴是妇女主要的活,没柴烧饭不会熟。我从来不会砍柴,以前是学绣花的,绣花、缝鞋我很在行。怎么办?山又那么陡,我想了一个办法,上山先挖洞,两个洞,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左右脚放洞里,脚站稳了才开始砍柴。手拿柴刀,这里砍砍,那里砍砍,好久才凑完整一把柴,三把捆成一捆,全部自己挑回家。我每天砍柴,每天砍柴,砍到吐血。我本来喜欢绣花的,有四块枕头,大红的花里面有字,叫“花赠字”,请村里的教书先生画的,一直保存着,后来为了治吐血的毛病把它们卖掉了。
孩子他爹,白天干重活,晚上受到审问恐吓,又因为没了女儿,不久就生了肺病,长年躺在床上,家里没钱治病。我在外干活,回家还要带小孩,还要烧好饭捧到我丈夫床上。
日子艰难地撑着,孩子他爹特别胆小,大概吓怕了,经常恶梦,生病的几年没有下过楼。一直在楼上,长年不见阳光,脸像一张白纸,又瘦,像个鬼。后来他终于离我而去,上天了。说也奇怪,有人说肺病会传染,我一直和他同吃同睡,也没有被传染。我们夫妻十年,日子清苦,但是感情很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