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千字文》成绝响
□张京华 杨中瑜
打卡地点：书堂寺、绿天庵
打卡时间：唐大历三年（公元768年）、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
一
怀素是永州本土人氏。尽管他在《自叙帖》中称“怀素家长沙”，在《食鱼帖》中称“老僧在长沙食鱼”，按常人的理解，其籍贯应该是长沙无疑了。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请看他的《藏真帖》表述：“怀素，字藏真，生于零陵。晚游中州，所恨不与张颠长史相识。近于洛下，遇逢颜尚书真卿，自云传长史笔法，闻斯语若有所得也。”这是怀素自叙生平经历的极其珍贵的文献资料之一。
再看地方志，明代隆庆《永州府志》载：“怀素零陵僧……居城东二里，今有墨池笔冢在焉。”姜承基《永州府志》载：“怀素，字藏真，零陵钱氏子。”武占熊《零陵县志》说他：“贫无纸，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名其庵曰绿天。”这些记载，都说明怀素是零陵人，理当不误。
在现今的冷水滩区蔡市镇书堂寺出家为僧，在零陵区的绿天庵苦练成名。
乾元初年（公元758年），卢象被贬永州，与怀素相识。卢象称怀素的书法“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两人相交，常来常往。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卢象的好友李白在被贬途中遇赦，游了洞庭之后游九疑，途经永州（当时零陵郡已改名永州府）。卢象为李、怀两人引介，三人相聚，欣喜无限，邀了当地一些朋友畅饮。筵席上，大家谈天论地，意气风发。半醉半醒之间，怀素离席往绳床上一躺，闭目思索。忽然，他一跃而起，抓起笔饱蘸浓墨，在事先准备好的纸上开始书写李白的诗，但见他笔势快捷，似狂风暴雨，来势威猛。又似大雪纷飞，茫茫一片。转眼间，千余张宣纸被他一扫而光。
怀素的表现，卢象和本地人早已熟悉，而初来乍到的李白，却看得目瞪口呆。他的眼睛发绿，好像缀满了绿天庵的芭蕉叶。他感觉到自己像初到长安见到天子一样惊喜：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和尚！于是，接连赞扬，并即席作了一首《草书歌行》：“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得到李白的赞许，并跟李白进行了一番交流之后，怀素决定离乡云游。
怀素首先北上衡州（衡阳），在衡州结识了朱遥。之后，怀素来到了潭州（长沙），一住就是几年。期间，他广交朋友，嗜酒如命，常常一日九醉。几杯酒入场，兴致勃发，饱蘸浓墨，伸展猿臂，顷刻之间，人家的屏风上墙壁上就被狂放的草书占据。
有一次，怀素在一个朋友那里喝酒品茗，感觉很好。第二天早上，他的嘴边似乎还留有昨日的酒香和茶香，于是挥毫写了一张字条叫人带过去，内容是：“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朋友见了，觉得怀素很有趣，于是打发人给怀素送去茶酒，并将字条保存下来。后人因为字帖中有“苦笋”字样，就把它命名为《苦笋帖》。
大历初年（公元766年），张谓任潭州刺史。此人是怀素艺术人生的领路人，对怀素的影响最大。张谓到长沙上任，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大书法家，遂登门拜访，并与怀素结为知交。张谓十分欣赏怀素的草书和他那无拘无束毫不掩饰的个性。两人出则同车，居则同处，在长沙街巷成为美谈。
后来，张谓奉诏回京，怀素随行，来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开始了他新的漂泊生涯。由于怀素当时已初露锋芒，颇有名气，加上张谓的推介，他在长安结交了一大批社会名流，包括陆羽、杜甫、钱起、任华、戴叔伦等人。这些人都为怀素的书法所叹服，纷纷吟诗赞他。
钱起与怀素同宗，论辈分跟怀素还是叔侄，因此他赞道：“释子吾家宝，神清慧有馀。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远鹤无前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
有一次，一批文人雅士聚会，邀请了杜甫和怀素。席间，一位叫裴说的诗人，想起刚刚故去的李白，与在座的杜甫、怀素都是至交，他们的艺术成就同样令人景仰，于是写了一首《怀素台歌》，在他的想象中，李杜与怀素三人可以“同框”：“杜甫李白与怀素，文星酒星草书星”。那次，他们着重讨论了杜甫的诗歌《秋兴八首》，怀素回去之后，便反复书写了杜甫这首诗，以至于现在我们还能看到怀素书写的杜甫《秋兴八首》。
沈辽文集目录2
越南使臣阮辉莹出使燕京携带的彩色手绘旅行图《燕轺日程》（局部）
沈辽文集目录3
沈辽文集目录1
怀素《孝女曹娥碑》题名
怀素书蕉 寒峰 作
黄锦祥发现的怀素《小草千字文》真迹
二
故乡是每个游子心中的根。落叶归根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环境的变化，尤其是一些至交文化名流的相继谢世，曾经云游江浙，后来回到长安的怀素，心里是十分孤独的，他经常惦念起自己的家乡零陵（永州）。期间，他曾两次回零陵（永州）打卡。
第一次打卡时间：唐大历三年（公元768年）。
有三条证据：
北宋沈辽在永州甚久，诗文收入他的《云巢编》，卷三有一首《书堂寺》诗写道：“苍山古木书堂寺，北下湘川百余步。谁云往来倾世界，至今人道安禅处。岂无惊蛇与飞鸟，后来那复知其趣。我身不知今是不，空记名称你常住。”
宋代有人编辑《沈氏三先生文集》，浙江省立图书馆藏有明覆宋的刊本，目录上“书堂寺”三个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标注，是“藏贞故栖也”。故栖意为旧居，藏贞就是怀素。
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越南使臣阮辉莹出使燕京，携带着一幅全长36米的彩色手绘旅行图《燕轺日程》。途经湘水，在永州府的背面画了一座五级浮屠，旁边标注了文字是“唐僧怀素塔”。阮辉莹至今还有诗句刻在浯溪碑林。
2020年12月初，辽宁省博物馆展出“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53件展品中的第一件赫然便是传为王羲之的小楷绢本手卷《孝女曹娥碑》，字缝中有怀素的一行亲笔狂草题名，“有唐大历三年秋九月望沙门怀素藏真题”。
《孝女曹娥碑》手卷上共有7段唐人题跋，全都源出永州。前来观看手卷的唐人大多和永州有关，表明这件辽宁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在唐代应当是由永州的某位收藏家所珍藏。
以上可以证明，唐代大历三年九月，怀素在永州打卡。
第二次打卡时间：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
有一条证据：《小草千字文》落款为：贞元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
这是怀素最后一次回乡。
在回零陵之前，他还曾去东都洛阳拜访“楷圣”颜真卿。那是大历七年（公元772年）九月，颜真卿告假至洛阳迁移母亲殷夫人灵柩，十一月护柩至京兆万年先祖茔。颜真卿在洛阳待了近三个月，怀素也留下近三个月。
两人谈论书法时，颜真卿问怀素：“你觉得屋子的漏痕怎么样？”怀素顿时明白：雨水随着漏屋的墙壁蜿蜒而下，由于墙是泥质，雨水受到泥的吸引与牵制不能迅速下行，形成凝重曲折之美。在谈及自己的体会时，怀素说：“贫僧观察夏天的云彩，发现它们随风变化没有定势，有时相拥相叠，出现许多奇特的峰峦，忽一下子，峰峦裂开一道道隙缝，如一条条曲折蜿蜒山径，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我想草书的变化也莫过于此，就像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笔画间的牵丝，就像墙壁上的自然裂缝，没有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颜真卿听后大发感慨：“这样高妙的理论，我还从未听到过啊！”怀素见机而作，他在离开长安时就把诗人们赠送给自己的诗歌收集成册，此刻正好拿出来请颜真卿为他作序，颜真卿真心欣赏怀素，他读了诗集之后，真的为他写了《怀素上人草书歌集序》，颜真卿在文中称赞道：“开士怀素，僧中之英。气概通疏，性灵豁畅。精心草圣，其名大著。”
十二年后的兴元元年（公元784年），颜真卿被派遣晓谕叛将李希烈，凛然拒贼，终被缢杀。颜真卿去世后，怀素老泪纵横，在后来的《藏真帖》中，从“颜尚书真卿”起，笔势牵引畅达，若行云流水，特别是“颜尚书”三字最抢眼，表达出自己对颜真卿的感恩与敬意。
踏上归途的怀素，此刻褪去了人生灿烂的光环。也许，他告别颜真卿之后，回来的每一个脚步就是每一页孤独。最主要的是，此刻的怀素已经染病在身。由于他没有亲人，离乡的时间又太长，与故乡不少人（尤其是政界人士）已经陌生，加上他性格高傲，染疴之后不愿打扰他人，所以他隐姓埋名找了一偏僻之所住下。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六月，在零陵书写完《小草千字文》之后，就音讯全无了。估计没过多久，他就抑郁而终。
而他所书的《小草千字文》，写得极为精妙，字字独立，至少有三大特点是：一“瘦”，二“劲”，三“灵动”。用笔瘦劲有力，一气呵成中不离法度，笔画干净利落，通幅神采飞扬，既有《自叙帖》的劲爽之势，又有线条坚实而沉稳的质感，渊穆典雅意态万千，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为小草的经典范字。这件作品有着“天下第一小草”的美誉，是怀素晚年最珍贵、最具代表性的得意作品，也是怀素唯一传世的小草真迹和他的笔墨绝响。
历代对怀素推崇备至的不乏宋徽宗、黄庭坚、鲜于枢、赵孟頫、祝枝山和董其昌等人。黄庭坚曾赞誉怀素说：“藏真妙于瘦”，反映出怀素在晚年里的书法仍然具有“瘦劲”飘逸的基本特征。
怀素的草书因缘与潇湘文化关系密切，更重要的是，透过怀素的“草圣”追求，不仅能看到怀素的个人品格，还透视出了纸张背后泱泱大国的精神状态，文学家称之为“盛唐气象”。所以，在怀素背后，其实映照出来的是唐代文学的大国气度。
时候对了，群体都是英雄。
唐代的永州是天下名流的打卡胜地。先是元结元次山来了，然后颜真卿、袁滋、李庾、瞿令问都来了。同时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柳公权也出来“打卡”，传世便有柳体小楷《九嶷山赋》。
怀素站出来“打卡”，于是张旭、邬彤、李白、杜甫、苏涣、任华、戴叔伦、裴说、贯休，以及陆羽，纷纷交集。
然后柳宗元来了，与刘禹锡、韩愈都有交集。
唐代的永州就这样差不多分去了盛唐气象的半数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