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文坛 | 铁凝的铅笔盒、火锅子和桥
铁凝的铅笔盒、火锅子和桥
文|刘放
一
铁凝的成名作,我觉得应该是《哦,香雪》,写一个大山区小火车站上提篮小卖的小女孩,用一篮子鸡蛋,换了一只带磁铁吸引盖的塑料铅笔盒的故事。让人享受一种当时很难得一见的清新,像久遭雾霾暖冬噪音困扰的人们,一早开门,意外看到满地被不留一丝痕迹的皑皑白雪所覆盖。还记得当时尚健在的老作家孙犁,写这个小说的评论时,他先写了自己阅读时的感受,阅读的愉悦。他说自己读完小说,一个人静静坐到闭灯而有月光的房间一角,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回味着小说的意境,不舍得走出来。那是公元1981年,距今不远,不过三十几年,让一个读小说时只有十九岁的笔者,一不留神,那清香的雪,覆盖了大半个脑袋。
是的,那是这位姓铁的年轻女作家,让当时文坛震惊的一个短篇小说。
这个短篇,让许多人记下了这个叫铁凝的名字。让人感觉到,她的铁,不是黑的,而是白的,或者是透明的,冰状的。
三十三年一挥间,这期间,铁凝当然写了很多好小说,地位也早就今非昔比,但那个深山小火车站上小女孩的故事,仍让人久久不忘。以致最近读她的《火锅子》,写一对八十多岁仍恩爱如初的老夫妇,还联想到她那藏在大山深深皱褶中的清新小令般的诗化小说。
一对老夫妇,老爷子87岁,老太太86岁,一大早就手拉手窗前看雪。雪让院子里的小石榴树好像穿起了白毛衣,看上去挺暖和的。于是,他们在这下雪的天中,想吃火锅了。这是北方人最朴素最普遍的情感。吃火锅中,这对老夫妇让计时工田嫂去备火锅料时,带出诸多的细节,譬如他们创新出的火锅中涮海带,老爷子喜欢,老太太也就喜欢。再譬如老太太喜欢用牙膏软布将火锅子擦得锃亮。中间的叙述中,介绍到他们相识也是火锅子为媒。动乱贫穷的岁月,火锅子虽简陋,但也没有熄灭过。正是吃火锅时,你给我捞,我给你捞,有滋有味,连汤中的牙膏味他们衰退的味蕾都没能感觉出来,连老爷子从汤中捞出一条抹布给老太太都没能感觉出,老太太吃住了,掩饰了,没有让老爷子感觉出来。后来一句水到渠成的描写,窗外的小石榴树,不是穿毛衣,而是穿棉袄了,更温暖了。
这样的火锅,家家都有,但不是家家都能如此这般诗意地用的。
这样的火锅,也许可以联想到是一个社会吧,但也不是人人都会从中涮的,更不敢奢望人人能涮出诗意。
铁凝端出了一只漂亮的火锅子,愿天下人也能从家中找出,擦净,用上。
二
收到铁凝的挂号寄书,很是开心,程度远胜收到一笔超过本书价格十倍的稿费。我是她的粉丝,但从未有过交往,包括文字;这次的赠书,想必是十月给她寄过本报,上有笔者写其的本专栏小文,于是,她礼节地来而有往,新著的扉页上题双款。书从北国来,跨黄河,过长江,让遥远的作家一下子变近了,就借用了一个小时候听过的一支当时很流行的男女声二重唱的歌名做标题,来写本则小专栏。那首歌的歌名,叫《远方的书信乘风来》。我写小专栏的标题,只需删掉其中一个字就成。
这本名为《桥的翅膀》的散文集,是顾骧主编的一套“文化人散文随笔丛书”的一种,由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出版,软装16开本,13个多印张,不太厚重,拿在手里总想着“张炜式”的抚摸。三辑,分别为“唯有读书好”、“人事半消磨”和“人在画中行”,自然是讲读书讲人事讲观画的,共四十篇。铁凝以小说面世,还几乎没有读到过她的散文。写小说似乎是舞台上唱戏,有戏装戏妆,生旦净末丑,相貌姣好的女作家也许自称的“我”是铁面汉子,言谈心态与作家本人毫不相干。写散文则不然,完全卸掉所有行头,素颜,居家衣饰,读者甚至登堂入室进了她的府上,看到她接待朋友一样打开私人照相簿。书后的书商介绍,也说“篇篇都是美文精品”。能读她的散文,对于喜欢她作品的读者来说,是意外的快事。
但本文不想那么急功近利地立马谢中带吹,吹此书怎么美怎么好。这不急的。也要避嫌的。而且铁凝的散文好应该路人皆知,本也无须小文多此一举。急的倒是要向中国作协掌门人咨询,缘美问美。美文美食还有美人美意,这都是没有问题的,但眼下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最美”,却让人猝不及防,感觉反倒不是那么美了。最先是一个女阿姨冒死接下一个坠楼的孩子,网络上称之为“最美阿姨”,还是通的,貌美心灵也美。但随之一个临死前忍剧痛高速公路上靠边停车的司机,成了“最美司机”,就感觉不大妥当了。他的情义境界,远不是一个“美”字就能涵盖的。接下来就更糟糕,一个好警察,被组织命名为“最美警察”;一个带领乡亲们奔富路的八旬老书记,成了命名的“最美书记”。还有“最美教师”“最美会计”“最美清洁工”等等,诸如此类,原本想夸赞,结果词不达义。我们的制造文字的作家们,能否给支个招?名作家有时候没有利用足自己辛苦得来的资源,他们的一篇就事论事的文章,往往就能纠偏一道风景。期盼有一美文能还美于美。
三
又翻读了一遍铁凝的《桥的翅膀》,又有新的收获。“温故而知新”是老夫子教导我们的,他自己也一定多次地温过故,又一定多次从故里获得新。这很有意思,就像我们生命中的大故——故乡,故乡给人以亲切美好,是因了一定的距离,时空产生的距离,当我们离开自己当时还不是故乡的家乡,时空就将这个家乡发酵成了故乡,回去一趟,就能感受到亲切美好。但是,如若返回故乡不再出来,这种亲切和美好就会一点点地失去;相反,当初流浪打拼的外地职场,哪怕住的是合租的房子,说的话是非小时候从父母嘴边因袭的家乡话,而是“洋泾浜”的普通话,但这时也开始发酵出亲切和美好来,也有了“故乡”的特质。这就是说,要在我们的生命中打捞这种亲切和美好,一要有距离感,二要有“温”的行为。再读铁凝的书,我感觉自己在不断获取新的感悟和愉悦。
这部“文化人散文随笔丛书”,入选者有陈从周、吴冠中、袁鹰、于是之、顾骧、邵燕祥、贺捷生、肖复兴、徐晓斌等,不是纯粹的“散文家”或“小说家”,年龄跨界也大,是那种大气象宽胸襟的排列组合法。书的扉页上,有铁凝亲笔题赠的双款,她写好后从北京东土城路那幢房子寄出,通过无形的桥,寄到了苏州十梓街的一幢房子。 铁凝的父亲是一位职业油画家,从她一篇文章中读到的,但让人诧异的是,本书本辑并没有收入此文,而其中的一篇《厨房》,是欣赏苏籍画家颜文樑的同题粉画代表作,由画作联系到小说创作,苏州读者读来自然倍感亲切。前不久张洁的画展,铁凝前往观赏,与张洁拥抱叙谈,感觉她们在一起的画面是如此和谐美好。铁凝是真懂画,估计修养还在一般的书画评论家之上,但她凭借的依然是小说家的视角。她无意于抢书画评论家的饭碗,也不忍心让他们相形之下感觉不好意思侃侃而谈。她的画评点到为止,并总是往文学的路上引,她强调自己只是绘画上的票友。写人与事的一辑,写到汪曾祺、孙犁、新凤霞、井上靖等作家,也写自己的父母和衣食住行等类的事儿,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与河北作家徐光耀先生的合影,照片下有一段文字说明:“一九九七年,作者和文学启蒙老师徐光耀在石家庄河北会堂门前,看上去他在批评作者,其实没有。”非常风趣。世人只晓得他写有《小兵张嘎》,殊不知他还培养了大家铁凝。本书中也没有收入写徐光耀的文章,与没有收入写自己画家父亲的文章一样,让人有小小的不解。还有,大约是时代原因吧,我猜铁凝晚生二十年,一定会在荧屏上大红,她的浓眉大眼,她的魅力四射的咧嘴大笑,她的长腿,更有她的内秀灵气,都是成影星的绝佳天赋。她与上海的王安忆,都算得上是她们这一代的美女作家,相映成趣的是,王安忆美在不笑,而铁凝美在大笑。这就不多说了,相信许多的读者都有同感。
从个人爱好来说,本书最好的一辑,当属第一辑的“唯有读书好”。铁凝的小说好,她的评说中外作家的文章也好,而小说好也一定与后者有着因果关系。她辨析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区别,就有独到见地。她的“资源是泥土里的东西,影响是空气里的东西”也一定会对有心的读者有启发。否则,她笔下不可能有《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玫瑰门》和《安德烈的晚上》等优秀小说。读她的作品多了,有时一恍惚,就将她的小说当成了她的散文,而将其本人当做大山深深皱褶里的香雪了。估计这种错觉也不仅仅是我一个读者才有的。最喜欢本书一篇,是最长的一篇访谈对话《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是她与王尧的对话录。那是真正的知音聊天,而地点似乎就在我们报社二楼的茶座上,我屏息而缓慢地从旁边路过,听到了一些内容,于是又返身走回,同样屏息,同样缓慢。感觉铁凝每每一个话题讲完,王尧就在前面放一个照明弹,铁凝大眼睛一亮,又是开心的一番疾走。
铁凝的路还长,路上的桥也多,让我们相跟着阅读下去,在自己的心灵上,也生出这桥的翅膀来。
作者简介
刘放,1962年生人,祖籍湖北大冶,出版有小说集《远方的诱惑》、散文集《智慧钥匙》《有一个少年》纪实文学《精彩与无奈》旅游文化读物《虎丘》《周庄》文化访谈录《你对刘放说》(三卷)等十一种,江苏省作协会员。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和新闻奖若干。现为苏州某媒体首席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