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差点儿失眠
(大兴安岭的野生格桑花)
心大如我者,除我小学的班长、在科尔沁沙地南坨子养牛的董成外,过往实在罕遇他人。董成自喻为“心比南瓜还大”,虽然我自叹弗如,细较之下,自觉我的心怎么也不比茄子小吧!所以年逾五十,还常觉一夜的睡眠不足,出现青春睡眠缺乏症,而且一周中七之二三为艳梦所困。每每一觉醒来,首先想到花枝乱颤的烧麦。
不成熟如斯,面对老成持重,常愧疚难安。
然而昨夜却差点失眠,这都缘起于家乡邻居的到来,还有一位长我两岁的兄长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邻家二哥我们已经38年未见面,昔日旧军帽下的消瘦棱角如今已被憨态的圆脸改装。他途经呼和浩特,我决定陪他们一天,不料整天的话题都围绕着我们那个不足直径100米的空间展开。
后院的坟地怎么来的;一种外号叫“瞎牛叶子”的鸟是不是蜂鸟儿,因为它烧熟后的体型比蒜瓣大不了多少,但是很香。
(萨满鼓)
土井的原始位置是在小瑞家的院子里,是小瑞的父亲亲手填上的,为此腰部受伤卧床两个月,这个连小瑞也忘记了。
电灯点亮背后的真相,是小瑞的舅舅从黑龙江海林带回来两盘电线,只够我们七八家的长度,所以我们比其他人家先有了电灯,然而由于共用一个电表电力又不足,所有电灯瓦数被电长监控,他用一张卷烟纸贴住每户的灯口,防止我们私自换上超过15瓦的灯泡,只有过年期间,他才重新换卷烟纸,让每家每户的灯泡变成25瓦。
(日月)
我们的一家邻居偶尔会有吃过肉的嫌疑,原来他家在锡尔塔拉甸子放牧的父亲,会将死掉的羊肉或马肉白天藏进私密草丛,然后利用夜晚把它们装进特制的小面口袋大的衣袋里,趁着夜色回家,凌晨时他们全家就知道早餐有了肉。
少年游戏的规则比我记得的那些还要丰富,其中抛秫秸刺中被截断的秫秸,我们俗称“串老头儿”的游戏,究竟是靠“横扫”还是靠“直刺”才算不违规?
在这场未曾预谋的漫谈中,甚至连我百分之百确定的那些关涉我家和我自身的事儿,都有着不为我知的背景或细节。
二哥与我那早逝父亲的忘年之交中的一些旧事,也与我有过密切的关系。
(我的达斡尔装束)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严禁我童年阅读《红楼梦》,说那本书很“粉”,粉就是现在黄色的意思。是以,那个时候在油灯旁读红楼梦的是他,我只能趁他下地干活的时候偷偷拿出来做贼一样翻几页,还要当心被他的同党、我的母亲发现。
《三国演义》也不许我看,他不喜欢我学“滑”了,就是三十六计那些狡诈。《西游记》呢?在他看来那是“扯淡”。
父亲指定我读的只有《水浒传》。
今天我才知道,我父亲读的那些书都来自于眼前的二哥。
那些难到令我抓耳挠腮的繁体竖排、那个断断续续不完整的林黛玉和第六回里促人早熟的贾宝玉的美梦、那只大闹天宫之后可怜的猴子、那个摇着鹅毛扇自命不凡却批量杀人不沾血的诸葛书生、那位从地道里爬出来与李师师偷情的皇帝,原来也与眼前的二哥有关。
而此前的五十余年,在我的世界里,这些是不存在的。
(与讷荣芳合影)
诸如此类的话题在这一天像在一张桌子上摊开的布匹,千疮百孔,我们补了一整天,你一针我一线,补丁也是颜色大小不一,终于在当晚的饭桌前,当着富贵虾和自制咸菜的面,使它成为一块百衲。
可这些只能使我耽于细节的惆怅,并不会使我触动,至多是承认往事活在无边的深海里。
举杯中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萨满上,小瑞兄知我近些年在追踪、学习那些古老的知识,乐于剥开甚至我们遗忘的习惯看到与过去的渊源,想让我介绍一下。于是我尽我所见,用“我看到”、“我听说过但没有亲眼看到”、“有学者这样认为”等干瘪的方式向他们介绍。忽然,言语一贯不多的一位嫂子提到了灵魂的话题,小瑞坐在她的身边,很自然地说起“时间是否真有”存在的话。
这时我故作镇定,实际上我的心跳的厉害了。我的脑子里再次浮出四十五年前那个夏天的中午,我躺在二哥家邻院颓墙上的那次恐惧。那是个连猫都不走动的正午,全村的人、牛马猪羊鸡甚至连柳树树都在午睡中,我突然觉得我是假的,亲人伙伴周遭全都是幻像。我还看见我自已的小身体平躺在废弃的墙头上发呆。
我吓得翻身下来,跑回家去,看到刚刚睡醒的母亲,我与她言谈如旧,弟弟妹妹们也次第起身,依然是让人讨厌的淘气样子,我才渐渐平复下来。
而昨天我们哥几个共同织补的百衲,曾单独完整地发生并存在于我一个人的时间格子里,它向我证明我曾从某处开始,经历了一切,并用曹雪芹、施耐庵们的时间来烘托它,弥补它。让我相信有一个我的终点,当我站在那里回看时,它有长长的隧道,连贯、完整、真实的故事由远及近延伸到我的脚下。
(出门看见第一个生物)
但昨天哥几个共补的百衲让我再次进入恐慌,看似已经完整的它,其实根本不是真相,我被所谓的时间愚弄了,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夜晚回来,煮一壶白茶,开亮所有的灯,我想厘清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进入了分裂状态,几次拿起手机想给王芳打电话,她是了解我病苦的漂亮的心理医生,而我觉得理由不充分,我放下了电话。
那些平常捂住我的眼睛、按着我睡觉的酒精们,像一大群蝴蝶不停地飞,有白色的、黑色的,还有鲜艳如格桑花瓣的。
也许,我太幼稚了,这些蝴蝶正在举行一个仪式,帮我成熟。
于是,昨夜我差点失眠,早上,从窗帘处露出的一条青白色的晨光和一笼烧麦再次拯救了我。
(20190915呼和浩特)
(大青山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