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狗·打鸟·伤心事儿——故乡纪事075》
“勒狗”本来并非指用绳子将一条狗活活勒死,而是我们童年时在深秋玩的一种游戏。
不过,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也是想到了一则画面。
这则画面已经过去四十几年了,却一点儿也不模糊。
那大概是个深秋、初冬的傍晚,或者是个大雪来临之前的阴天,总之,画面的背景是阴乎乎的,还有冷风往脖颈里钻。
大约是瘦猴儿消息灵通,急匆匆跑进来说:二驴子要杀狗了。
二驴子是大驴子的二弟,与一副仁者形象的大驴子不同,老二长得像是用风干的榆木雕刻出来的,之后被沙子百般磨砺,然后被裹在牛皮里染上了油脂那种样子。二驴子浑身几乎没有多余的肥肉,也不见有多少鼓起来的肌肉,好像主要是用骨头和筋以及一层风干的猪尿脬组成。
但他的筋骨跟牛皮筋一样有力、耐拉。
二驴子由于精瘦,五官也都长得不大,特别是他的眼眶里,瞎眉枯眼,总是见不到他的眼仁。即便是他用弹弓子一下子打下来两只“瞎牛叶子”时,我们也看不到他的眼珠。
瞎牛叶子是一种和二驴子一样长得精致的麻雀,警惕心强,机灵,个头儿很小。与其他种类的麻雀比,瞎牛叶子就像是麻雀的微缩版。它们藏在茂密树叶里,蹲在黑色的树枝上。由于不个小、太担心被弹弓子或者沙枪打到,所以胆子特大,非常放肆,常常集体唱歌似的叽叽喳喳满树冠叫,声音倒是好听,不像蝉叫那样烦人。
二驴子是瞎牛叶子的天敌。
每到下过雨之后,二驴子就会把大块的黑胶泥用框拎回自家院子,然后坐在屋檐下一个一个抟泥球。这种黑胶泥在手心里被抟来抟去后,表皮上就会出现油膜一样的效果,光滑无比。
二驴子把圆溜溜泥球放到一张旧席子上,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阴干。如果太阳晒到了,等泥球干了之后,表皮会有龟裂,做不成弹弓的子弹。
二驴子团的泥球比别人的要小,比黄豆粒大一倍这样。
别人是担心泥球太小会错过猎物麻雀,二驴子但对自己的准性有把握,所以做的小。从原理上说,泥球在飞行过程中,个子大的阻力也大,飞行距离短不说,还可能会因为风力或引力改变方向,失去准星。
二驴子没说过这个道理,但他显然明白。
在村子里外,只要二驴子一出现,腰里准别着弹弓子,衣袋里有些鼓,那是装了几十颗泥球。
深秋、冬天的时候,二驴子不怎么炫技。但是一到了六、七月份,柳树叶、杨树叶最密的时候,他才来精神,特别是有大人小孩子们围观,他更起劲儿。
他漫不经心走到树下,会先侧耳对着树叶,好像他的耳朵能看见小鸟。同时他悄悄摘下别在腰间的弹弓,默默将一颗泥球放进弹弓的皮套里。
他这些动作都在身子背向树干的一侧完成,那样子仿佛是不让小鸟发现他的动机。突然,他一转身,就像打高尔夫球挥杆一样,两脚钉死地面,双腿绷紧,以臀带腰,以腰带背,以背带肩,以肩带臂,以臂御手,在拉开弹弓皮筋的同时快速转身,好像看也没看,嗖的一声弱笛音,接着哗啦一声,秃噜一声,隔几秒后啪的一声。
哗啦声是树叶发出的,秃噜声是幸存鸟的翅膀快速煽动逃亡的声音,啪的一声是被打死或打晕的鸟落地的声音。
大多数情况下鸟都会被二驴子打死,我还亲眼见过鸟的头被打碎的情况,可见二驴子力道之大、泥球之准。
麻雀虽小,瞎牛叶子更小,但是在那时候它们是我们能够努力获得的最现实的肉类。在常年连植物油都无比缺乏的日子里,只有病死的猪或者出了什么事故死亡的驴、马、牛才可能让人混上一碗荤腥。
所以,二驴子的技术,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
其实,一只瞎牛叶子也就有成人大拇指的肉量。
通常我们的吃法是:把它整个扔进火堆里,用树枝不停翻动它,等到鸟毛烧焦后熄灭明火,用剩下的碳灰继续烤。烤熟之后取出来,双手捧着它,吹去表面的柴灰,然后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捏,胶状的外壳就裂开了,露出诱人的鸟肉。
这时候先别急着吃,要从鸟尾部肚皮那里用指甲割一下,那里很薄,轻轻一划就能划开。将团成一团的鸟的内脏用食指抠出来,剩下的就都能吃了,包括鸟的头。
鸟头一般会有吹不掉的灰,但是没有关系,柴灰不很牙碜。
鸟肉外边会渗出一层油的光泽,骨头也很酥脆,所以随着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一只瞎牛叶子也就是半边牙齿一分钟的工作强度。
看二驴子打鸟,我从来没有难过过,除了经常分得一个鸟腿或者鸟头外,总感觉鸟不是什么值得惦念的东西,它还和我们抢秕谷吃。
但是狗不一样,特别是这条叫“老黑”的狗。
回忆画面中最强烈的一帧是:老黑被一根麻绳勒住脖子,吊在木栏杆上,它吐出舌头,歪着头,露出迷惑不解的眼神,有些茫然。画面中,二驴子背对着我,抓住老黑的一条腿,正在忙着什么。
后来知道二驴子是在给老黑放血,是啊,二驴子脚下有一摊黑乎乎的东西。说是狗命极其顽强,勒死之后放在地上,过不久还能活过来,只有放掉它的血,才彻底能杀死它。
我无权制止二驴子的杀戮,因为这是他家的狗。
狗虽然是他家的,但是老黑跟我和丫蛋儿的关系可能是最好的,所以那个傍晚我和丫蛋儿在村子外的小树林里哭一场,到现在我都不嘲笑自己。
那个小树林的刚刚落光树叶。
往年,树叶一边落,一边就被搂柴火的人扫个精光。可是这一年很奇怪,树叶积了厚厚一层也没人去扫。后来听说,有人说那片小树林闹鬼了,我也有点后怕。
我们走在树叶上边,像是走在海绵或地毯上,脚下很舒适。
要是放在平时,我们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可是这天不行,这时候老黑正被二驴子剥皮解骨,准备扔进大锅里了。
我俩用手扒拉着树叶,给老黑做了一个齐腰高的树叶坟。
丫蛋儿说把坟烧了吧,我想这样也好,清明和农历七月十五不是都给死人烧纸吗?冬至以后还给死人烧纸衣服呢。
烧!
“我没有火柴。”我摸摸衣裤口袋位置,那天穿的衣裤连口袋都没有,为了节约布片。
“我更没有。”丫蛋儿都不用摸口袋,她得到她二姐那个梳大长辫子的年龄才可以抽烟,平时我们过家家的烟,要么用树枝替代,要么就是空手用手指比划一下。
那时候,老黑经常在我们身边,它最喜欢搞破坏。
比如我们已经沉浸在当家做主的剧情深处时,老黑会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把我们好不容易搭建的锅台一下子掀翻;再比如丫蛋儿用手绢做个小孩抱在怀里当妈妈,老黑会趁她不注意一口叼着“小孩”的脑袋远远跑开去。
这种手绢“小孩”其实是两个手绢做成的,其中一个手绢像擀面条时卷面片那样,从两头对卷到中间,然后把另一个卷成筒的手绢从中间对折一下,再把对折部分一端做成小孩子的头,夹在那张对卷的手绢中间,用小线绳捆好,稍稍加工出衣袖和裤脚形状即可。
老黑叼走了“小孩”以后,我们只能在它后面边跑边追,但是哪能够跑得过四条腿的老黑。老黑跑跑停停、回头回脑,等它戏弄我们够了,就自己跑得没影了。
“小孩”已经变回手绢,常常是水沟里一块,树枝上挂着一片。
如今,老黑大部分进了二驴子一家人的肚子,只剩下外边的皮还搭在栅栏上,肯定会被做成狗皮帽子,再也不会有老黑原来的形状了。
天黑下来了,我们俩还在为老黑的树叶坟烧不成而想办法。
“算了,走吧,有人帮我们烧。”丫蛋儿说。
“谁?”
“不管是谁,这树叶总得有人搂回去吧?”
“对呀!”
“搂回去还能当饭吃啊?还不得攮进灶坑里?”
“对呀!那不就烧了吗?”我总是事后诸葛亮。
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丫蛋儿手里有东西,抢过来一看,是一打被叠的整齐的杨树叶,都带着长长的叶柄。
“你捡这个干啥?”我问。
“明天勒狗玩……”丫蛋儿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勒狗!你还想勒狗?……”我一下子把那一打树叶撇进黑暗里。
丫蛋儿说的“勒狗”其实是我们小的时候玩的一种游戏,也就是在深秋季节,杨树叶被早霜打过之后,纷纷扬扬落下来。由于叶柄已经死了几天,被干燥空气抽去了一部分水分,所以变得很韧。
小孩子会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较韧的树叶叶柄,套在一起互相拉,谁的断了谁就算输了。
这个游戏叫“勒狗”。
但是那个深秋初冬,至少我和丫蛋儿没有玩过勒狗游戏,之后可能是一点点长大了的缘故,渐渐忘了老黑,也忘了勒狗游戏。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下得很大,下了好几天。
在丫蛋儿家的大通炕上,隔着窗玻璃,我看见老黑在墙头上走动。
“丫蛋儿,快看!老黑。”我喊丫蛋儿。
丫蛋儿狐疑地看我一眼,还是忍不住扒着窗向外看去,她的哈气很快把我眼前的玻璃给弄模糊了。
“哪是老黑?那是二驴子!他把老黑的皮做成帽子戴呢。”
丫蛋儿眼睛真好使。
(20200930,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