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氏父子:小园香径独徘徊,夜寒空替谁垂泪(附音频版)|诗坛轶事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听起来状态恍惚的词是不是有一点压抑的感觉?
在一处老地方,听歌妓唱了一首新写的词。夕阳要落下了,他为什么要问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似曾相识的落花和燕子,说明至少相隔有一年以上了,可是晏殊此刻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要干什么呢?他为什么犹豫?
在这首词里,晏老头似乎欲言又止,远不像他的七儿子晏几道那么直白和潇洒。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看看,同样是好久不见之后的怀念,晏几道先是喝得酩酊大醉,酒醒之后摘取的都是类似于艳遇写实的两重心字罗衣这样的具体物件,他们像司马相如那样用乐器传纸条消息,当时还有明月在,月华濡染着彩云,一副青春期浪漫的泼墨气氛。
这就是父子二人在处理感情上的不同之处。
晏殊也传过纸条,但他是和皇帝宋真宗眉来眼去,不是和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妓,纸条的内容也都是国家大事,而不是卿卿我我。晏殊一度成为宰相,决策了北宋很多大事件,包括参与北宋军事体制改革这样对赵宋家很敏感的大事。
深得宋真宗依赖和信任的晏殊据说与皇帝这样沟通:但凡真宗有迷惑之事,就写在一张纸上,二人见面时悄悄递给晏殊。问题解决机晏殊很快把答案写在纸上,在下一次见面时悄悄地给皇帝,这一对儿君臣的奇葩玩法可能是空前绝后。
猜测可能是为了保密,免得同朝臣子和后宫非分获知内容。
《蝶恋花》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蝶恋花》继续上一首《临江仙》的追求,含而不露,隐忍着内心的怅惘的流水,却不使之外溢。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句,又把一个孤独无可诉说的悲凉人物的心境流露出来,莫非晏殊也是单相思上某一女子?还是彩笺尺素另有事业目标所指?
《蝶恋花》
【晏几道】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
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
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在晏几道的《蝶恋花》里也有两只燕子,不知道是不是家传的燕子,可是晏几道的燕子在言情性方面可要直白、袒露多了。
官二代的晏几道5岁能诗,少有才华,21岁中进士,却没有当过什么正经的官儿。他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芝麻小官,况且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他一心想着那些能唱的歌词。
晏家的确是高风亮节,父亲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儿,儿子一点也不去借借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烂事儿在晏家是没有的。不仅如此,晏几道据说非常孤傲,连苏东坡的面子也不给。按说苏东坡是欧阳修提拔的,欧阳修是晏殊提拔的,这里面的门派关系他一点也不顾及。当苏东坡表示要拜见晏几道时,被他给断然拒绝,而那时候正是苏东坡受帝、后联合赏识得如日中天的节骨眼儿。
《浣溪沙》
【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的确算是官运亨通,就算因为亲子动手打人被贬到南京,也不算政坛上太失意,可是他的心底总有为难之情,比如这首清平乐。
《清平乐》
【晏殊】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晏殊以朝笏撞折侍从的门牙被传为笑谈,可见大官也有他俗人的脾气。这种上朝时手里拿着的笏相当于现在开会时的记事本,一般用竹子做成,国力强大或者比较优雅的王朝还用象牙或玉做成,晏殊打掉被人门牙的笏估计是象牙的。
如果说晏殊的词有点“端着”的典雅,那么可能是晏几道生活在市井之间的俚言俗语的影响,有宋朝流行歌曲的味道,比如吸收了柳永哥哥的婉曲旖旎。
《清平乐》
【晏几道】
千花百草。送得春归了。
拾蕊人稀红渐少。叶底杏青梅小。
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
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占韶华。
这个叫“小琼”的歌妓有福了,你看在晏几道的笔下,青杏还小,稀红渐少,她抱着琵琶羞答答地,从烟笼着一般的纱下露出雪白的肌肤,使她成为眼下最娇艳的一枝花。
因为打掉门牙的借口,晏殊被贬到应天府,现在的河南商丘。在这里晏殊也没闲着,他大力扶持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天府书院,使之成为北宋的北京大学。大名鼎鼎的范仲淹当过天府学院的客座教授,受晏殊的邀请到书院讲学。
晏殊对教育情有独钟,真宗去世、仁宗接班,在庆历三年晏殊当了宰相。这时,他又想起了教学事业,与时任枢密副使的范仲淹一起,倡导州、县立学和改革教学内容。自此,京师至郡县,都设有官学,这就是有名的“庆历兴学”。
晏殊唯才是举,范仲淹、王安石等均出自其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等皆经他栽培、荐引,都得到重用,他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天府书院毕业的富弼。
后人认为晏殊之所以有好作品留世,是因为他没有把诗词当作名利的“敲门砖”,虽说与晏几道相比,父亲还是略逊一筹,但也堪称北宋词的大家了。
《破阵子·春景》
【晏殊】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
笑从双脸生。
斗草曾经是古代民间十分流行的妇女和儿童玩的一种游戏,多为端午时节,现在可能早已失传,只活在古诗词里了,白居易、李商隐、崔颢都写过斗草的诗。晏殊这首写两个年轻女孩字的诗会令人想起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两首词造境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话说晏几道的姐夫富弼也是个超级猛人,曾两度为相,政治上跟王安石顶牛干。富弼最了不起的特点是犟出国际水平来了。他代表北宋去了好几次现在的内蒙古赤峰市的巴林左旗,那里有大辽国的都城。
本来,军事力量强大的辽国想要的是宋朝的土地,可是遇见了死犟眼的富弼。
“我们要的是土地。”大辽国说。
“不行,给丝绸、银子都行,土地一寸也没有。”
“你这样油盐不进,你就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你就回不去了。”大辽使者威胁要拘留富弼。
“回不去是我个人的事儿,土地是国家的事儿,回不去就回不去。”富弼坚持给丝绸银子。
就这样反复顶牛,冒着杀头的危险,最后富弼赢了。不过富弼的诗词与他老丈人和小舅子比,可是差了一大截,大概与性格执拗有关吧。
现在想想,晏几道一心沉浸在诗词里,也是有经济条件和文化环境的,毕竟父亲和姐夫都做过宰相,虽说政治斗争也七上八下的,但是北宋皇家还是比较仁慈的,一般没有性命之虞。
晏殊去世时晏几道才26岁,家里境况大不如前了。可对晏几道最大的打击莫过于一场有惊无险的入狱,因为当时反对王安石变法的郑侠被抄家,翻出一首晏几道写给他的诗《与郑介夫》,说是有诋毁变法之嫌,这也是晏几道一生中很少的几首诗之一。不过,宋神宗很快就把晏几道释放,所以晏几道的词里多风月,少疾苦,这不能成为他的诟病,比如糖和盐都是调味品,何必非得一边倒地让盐里有蔗糖的味道呢?
《鹧鸪天》
【晏几道】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嗅着衣服上残留的体香,这相思也真是让古代美女醉了。
晏几道以终生之力写婉约词,而且多为小令,长调只有很少的几首。小晏词中情绪弥漫着个人遭遇的往梦前尘,抒写人世的悲欢离合,笔调感伤,词风凄婉。
也许这就是晏几道与生俱来的气质,与现实遭际不能说没有,但关系不大。
《清平乐·留人不住》
【晏几道】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这是伤心到骨头里了,既然云雨无凭无据,何必写信卿卿我我? 在64岁那年,晏几道安然辞世,别无长物,唯留下《小山词》一卷计260首。
《蝶恋花》
【晏几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就这样,晏几道带着一滴眼泪告别了即将玩完的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