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知交半零落——读赫尔岑随记之二十六
总第13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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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一天早晨,告别流放地的赫尔岑冒着风雪严寒,从数千里之外的西伯利亚,飞马赶回莫斯科。终于回家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只给亲人们稍稍叙谈,就直奔奥加略夫府上。正好,曾经的好友与他同时流放的奥加略夫也回来了。两人相见,依然亲密如故,依然有说不尽的话题。
他们一起回忆大学的生活,回忆着他们按照“十二月党人”的形象和样式来建立学习、研究和宣传民主、自由的小组,回忆小组中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同学。那是一群富有才华、纯洁、聪明和追求理想的青年。为了反对尼古拉一世专制,追求自由和民主,他们愿意牺牲别人孜孜以求的一切:社会地位、财富和传统生活提供给他们的一切,环境引诱他们向往的一切,以及家庭强迫他们接受的榜样。他们与他们彼此接近和好恶,都来自同一源泉,即都服从于同一思想和神圣的信仰以及共同的慷慨赴死的决心。为了打下理论基础,他们一起如饥似渴学习黑格尔辩证法和谢林哲学,常常通宵达旦,有时为了辩论清楚一个问题,持续好几夜,竟至于接连好几个星期都不休止,一见面就气呼呼的。他们虽常常为了理论问题不停地进行大战和厮杀,但却感到十分快慰,一想到这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和信仰,为了胜任将来,又感动得痛哭流涕。一当面对社会,不论在哪里,只要有人群的地方,他们都彼此携手,步调一致,去宣传共同的信念,既不吝惜时间,也不吝惜精力。他们把国家胡作非为,把监狱和流放当成提高自己地位和声望的绝佳机会。
赫尔岑和奥加略夫见面后商定,再把“十二月党人”播下的火种收拢到一块,燃烧起毁灭旧世界的火焰。然而濯足长流,已非前水。眼下的一切已不复从前了。
青春悄无声息、漫不经心地从身边飞驰而过。当初大家血气方刚,单纯向上,无忧无虑。现在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或成家过小日子了,或闯荡社会作别的职业去了……虽然春天聚到一起到郊外散步,但只能看见自然的春天,而大家心中的春天已渐行渐远。
奥加略夫的家还依然是新老朋友聚会的中心。可是,过去的观点一致已经不存在了。大家当然还是喜欢他,因他身上有与众不同的磁性,大家也喜欢亲近他这种平易近人的人。
赫尔岑有些心酸和落寞地写道:“在一个彼此隔绝和带上重重镣铐的社会”,许多人无奈地变了。当见面的欢乐平息下来,觥筹交错的盛筵已经席终人散,“当主要话已经说完,必须继续前进的时候,我们看到我们在回忆中寻找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欢乐日子,在我们这个圈子已经不会再有了,尤其在奥加略夫家,朋友们在一起热热闹闹,争论得不可开交,有时候也觥筹交错——但是并不愉快,并不像过去那样快乐。每个人都有不愿告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欲言又止;感到有种紧张气氛;奥加略夫神态忧郁,而克彻尔则不祥地扬起了眉毛,在我们的和声中响起了杂乱的音符,出现了触目惊心的不谐和音;尽管奥加略夫好言相劝,他对大家也很好,但是无济于事,不足以消除这杂乱的音符。”这是1840年发生的事。
再后来,聚会的次数也渐渐地少了,参加的人也渐渐地稀了。因为有些好大喜功,好高骛远,狂妄自大,又对前途缺乏信心的人走了;有些喜好夸夸其谈,不务实际,不肯付出劳动,也没有耐心,想轻易和随便就获得成功、得到桂冠的人走了;更有些被黑暗残酷的现实吓坏了,被法庭、牢狱、流放、押解、侮辱、监视弄得精疲力竭、魂飞魄散的人走了。总之,他们都为自己过去的反抗行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一颗颗反抗的心逐渐融化,变得对当局温存了。他们再也不愿带着遍体的鳞伤和烧焦的翅膀飞翔了。
剩下的已寥若晨星。赫尔岑、奥加略夫、克彻尔、沙青、斯坦克维奇、米·格·马涌洛夫、巴枯宁、别林斯基、沙左诺夫、柯尔列依夫、安托诺维奇、纳杰日金、奇切林、列德金、佩切林、尼·克雷洛夫、格拉诺夫斯基、博特金、巴谢克的两个哥哥,还有几个大学生。
这些人心也涣散了,总觉得被什么阴影笼罩着,原来那种完全开诚布公的气氛消失殆尽。聚会讨论问题分歧越来越大,常常争论都没有结局,都是不欢而散。克彻尔“开始用同样的像打雷般的声音,用同样的公然的愤怒,大概还以同样的真诚,大叫大嚷地反对我们,就像他当年大声疾呼反对尼古拉、杜别尔特和布尔加林一样……”作家,政论家奇切林“在所有问题上都有分歧。他是个政府至上主义者,认为政府应当高高地凌驾于社会及其追求之上”。
不是血脉相通,有共同的信仰,终究会分道扬镳,成为陌路。这可不!看见原来选择的路渺茫而迢远,有些人就精明地投靠现实和钻营未来了。
克彻尔“忠于反动势力”了;奇切林成为当局的拔尖奴才;法学家、莫斯科大学和彼得堡大学著名教授列德金成为大官僚;尼·克雷洛夫莫斯科大学著名历史教授成为书报检查官;佩切林莫斯科大学文学教授,削发当了修士……当初决心为不朽的事业献出一切的誓言,为名垂竹帛、流芳千古的意气,都到哪里去了?全丢弃了!
不愿屈从尼古拉一世专制、不会投机的人继续遭到被捕,或流放,或迫害致死。莫斯科大学文学教授克留科夫、赫尔岑和奥加略夫的好友加拉霍夫、莫斯科大学历史教授格拉诺夫斯基、大作家大评论家别林斯基,还有柯尔列依夫、安托诺维奇……都先后死去。看着曾经那么多学生、朋友聚集团结在一起,如今却被残酷的现实像刽子手一样给血淋淋地肢解了,背叛的背叛,堕落的堕落,当隐士的当隐士,被杀害的被杀害,赫尔岑和奥加略夫无限忧愤和伤感。
奥加略夫在诗中写道:“我在友好的圈子里,严肃地把真理宣讲,朋友们怀着孩子般的惊恐走了……”
当然,不是绝对说只剩他们两人了,只是说大难临头,各奔西东,过往曾珍爱的一切都土崩瓦解,成不了气候了。他们恍若一梦醒来,看到满眼疮痍,到处都是足迹,到处都有牺牲者的一堆堆白骨,到处都有吃人的野兽,四面八方一片空旷,令人不寒而栗,而在这片荒野上要牺牲是容易的,但要斗争却不可能。虽然他们两人依旧热血沸腾,具有冲决一切樊篱的才华,也只能徒叹奈何。
赫尔岑默默地想:“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很长时间,一定要走!”但是要走又谈何容易。这时他又被第二次流放,刑期还没有满呢。脚上还拴着警察监管的绳索,没有尼古拉皇帝的恩准,谁也不敢发给他出国的护照。
他只能等,耐心地熬着艰难的岁月。
尼古拉终于命令撤销对他的管制。取得护照的那一天,赫尔岑激动地高呼:“我松绑了!我可以远走高飞了!”
拿着护照,他恐惧地站在欧洲的大门前,摇着那悲叹的头,浮想联翩:朋友走着走着就散了,往日的情怀,再也找不回来了,走吧,可以了无牵挂了。但是,前程呢?“我被远方的广袤天地,公开的斗争和自由的言论所吸引,我在寻求独立的活动空间,我想在自由的天地里一试自己的身手……”然而,从荒凉中,走向繁华的风景,有吗?在哪里?自己用上半生入口,出口呢?要用下半生去找啊!
1847年1月21日(一说是1月19日)朋友和亲人们把他送到黑泥站(俄国的边界),他们在那里最后一次碰了杯,挥泪而别。
已经是傍晚了,挥舞马鞭,雪橇开始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滑行。他回头看去,横杠放了下来,风从俄国那边吹来,把雪刮到大路上,把哥萨克马的尾巴和鬃毛都吹向一边。
奶妈在寒风中目送他们,在哭;小时候的家庭教师、他童年时代的笑料,挥着围巾在跟他们依依作别。赫尔岑望着他们无限悲伤,他和他们都不知道“这是送葬,这是永别!”
有诗云: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赫尔岑面对的不是青山绿水,芳草连天,而是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潮会平、岸会阔、风会正、帆能悬吗?谁也不知道,只见他乘着雪撬,迎着满天风雪,在茫茫的黑夜向欧洲的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