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高‖钟表漫记(中)
钟表漫记(中)
□吴金高
04
在农村,广播那么“发达”、普及、有用,钟表自然就很少有人去介意。介意了,肯定就不是小事。
我们生产队的人,就有过一个关于手表的集体记忆:附近有个华水农场,场长姓徐,还是大学教授,人高马大的,人称“徐黑胖子”。大概是1971年吧,他那次从南京华东水利学院本部来金湖农场就任,一天下水田拔秧时,不小心,把手表掉到了秧池里,不知道是灌在口袋还是戴在手上的,反正是滑到水田里了。那天刚好我们生产队一帮劳力前去“支农”,大家连摸带蹚的,七手八脚搜寻了好一阵子,也再没见到那手表的影子……后来好些时候,我每次经过那片秧田附近,总会“想象”一下那块据说值几百元钱且金光闪闪的手表。
我在顺河中学上初一是1975年,全校的老师中,包括校长,好像也没有见过一个戴手表的。通校园,就办公室墙上有个挂钟,圆形的,品牌早没了印象。在全校人眼里,那钟特别神圣,七八个班,师生几百号人,什么时候上课、下课、做操,什么时候集合、出发、放学,敲铃发信号全指望它呢。那时钟表少啊,而认得钟表上时间的人同样也少,说了没人相信,居然有个年轻的男老师,别人问他下午几点了,他看着办公室的钟,迟疑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三……点……翘……翘些个”。
还有一件事,应该是1980年前后,我家附近的果园北大门外,建设西路边有个供销站,一排砖瓦房,里面卖柴油化肥,也有百货,柜台里还有手表。一天,售货员失惊打怪地说,“不得了,少了一只手表!”手表好像是宝石花牌的,80元钱,差不多抵当时普通工作人员两个多月工资呢,这可不是小偷小摸,是重大失窃案啊。公安局的人一会儿就到了,排来排去,旁边农业队一个姓倪的青年人嫌疑最大,因为他“在柜台边张望了好一阵子”。可是,无论怎么审,怎么问,他都不承认自己偷了手表。旁边也有人帮腔:“人家可是复员军人,怎么会干那种事?!”可法不容情哪,公安要带他走,青年人急了,一边以头撞击旁边的水泥柜台,一边大声呼喊哭诉:“你们千万不要诬赖好人啊!哪个要是拿了手表,就死他全家!” 公安的人也觉得事有蹊跷,又重新排查,很快水落石出,案犯确系他人,小倪终得洗冤。
05
我见到并相当于“拥有过”的第一个实体钟表,是父亲当生产队长的时候,队里放在我家的一只闹钟。
钟面上,除了时分刻度和正点数字,中间还有一个大约一公分宽的扇形窗口,里面红底白标,是很规则的刻度和对应的数字,那是闹铃的预设指示;很显眼的还有一只卢花母鸡和几只小鸡,那母鸡的头冲着地上的米粒,随着滴答滴答的秒声还一啄一啄的。那时,父亲出门吹哨、叫人上工,尤其夜晚抢场突击、接水灌溉等等,时间性强,往往还很紧急,耽搁不得,有个闹钟就省心多了。
那钟,在大人出去时,就是我们的“玩具”。刚上小学的我,经常旋下铆紧上方那个弯弓状“拎把”的两个光亮圆滑的螺帽,再取出下面那两个敲击就发出闹铃声也同样镀得银亮的倒扣着的“铁碗子”。我还会把钟背后几个“螺丝”挨个琢磨一遍:噢,那两个T形的螺帽,是上发条用的,一个管时间,一个管闹铃,顺时针旋转,为上阵,越拧越费力,直到拧不动,逆时针旋转就可以拧下来;紧挨着的,还有两个柱状的螺帽,一个是调拨指针的,一个是设定闹时的;旁边那个冒出来的塑料杆头,带点弹性,一按,闹铃就停止了。钟体上面,凡是能松动、能卸下的,我都喜欢侍弄一遍。
我对钟表能有点兴趣,最初的启蒙,不是源自书本,也不是听人告知,而是因为经常近距离地听看那闹钟滴滴答答地行走,并能感受它与家人劳作的密切联系,特别是能经常“亲自动手”把它大卸八块后再迅速“组装”起来。用今天的说法,能算是“自主探究”、“综合实践”呢。
那只闹钟后来什么时候不用了、不见了,我已记不清,反正,应该与后来广播的普及有关。
06
钟表逐渐走进普通人生活,是从八十年代开始——改革开放了。
1982年我在吕良孙集初中教书时,就听同事说过一件趣闻:三河到县城的渡船上,匆匆上来一中年男子,只见他“咔”的一声把自行车支在甲板上,抬腿跺脚的同时,高高地亮出腕上的手表,并故意自问一声:“几点啦?”这自然引来大家好奇、羡慕的目光:那手表,太阳一照,亮烁烁的,那自行车,钢圈锃亮,新崭崭的。
的确,“三转一响”就是那个时候人们心目中“现代生活”的标配。
那“四大件”当中,人们关注得最多,也是最先买得起的,是手表。因为,它除了“时时”用得着,价格相对也看得见,而且最关键的是可以佩戴起来——还是在很显眼的手臂上,可以像服饰一样装扮人身、提升形象,虽然不能吃也不能喝,但绝对算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啊,出门在外,谁不想体体面面的呢。
不过在农村里,手表开始也有点像烫发和穿喇叭裤等“异类”事物那样,不怎么受待见,戴手表,一度就被一些老年人看作是“不会过日子”,“不涨汤”。我们村里就有个老农说过,我一个勒老牛尾(读yǐ)巴的,买那玩意儿,套个犁梢上啊?!
1981年暑假,在我师范毕业即将分配工作的时候,家里给我买了一块手表——这是我们一大家子有史以来第一件高科技产品,也是我享有的第一个“奢侈品”。要正式上班了,当然最好能有块手表,工作用得上,在我而言当然更与虚荣心有关。当时手表可是上计划的,国营商店橱窗里,平价的手表,数得过来的就那么几款、几块,旁边的标牌上,除了价格,大多还会特别标注“侨汇劵*张”字样。表计划自然不是我们一般人能弄得到的,商店里,许多工资收入也不算低的人常常望 “表”兴叹。可巧,我们大队潘书记手上的表想处理,我大哥和他是同事,最先获得了这个“很划算”的供货信息,原价40元,戴过两三年,加上跟我们叙起来还沾带些亲故,只要了30元。
那款手表,钟山牌的,虽说只有9钻【注:钻数是手表中装有宝石的粒数,钻数的多少是衡量表机质量的标志之一。所谓的钻,也就是红宝石,一种人工合成的宝石,一般用在易磨损的轴承以及擒纵叉处】,但全钢防震的,也算是省内名牌了。此表的标识“钟山”两个字特别大气,是毛主席的手写体,现在推测,那也未必是主席为南京手表厂单独题写,应该是取自他大气磅礴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首句,开头那两个字。
那块钟山表,陪伴我先后两次去了南京,也在钟山南麓拜谒过中山陵,还随我来到入职后的第一个学校报到、任教,与班上五六十个学生朝夕相处了两学期。后来,眼见我的一些同学、同事和亲友戴的手表,各种名牌都有,像上海、宝石花、钻石、苏州的,外形都比钟山表洋气,我就动了换表的心思。也有人劝我,要是换个“上海”的表盘也能“混混”呢……可钟山表的框架就是那样,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而且它本来就是二手货,加上那会我也不懂给擦油保养什么的,走时已越来越不准,还是想换了它。
工作两年后,手表市场已更加放开,经不起相互“比攀”的心理诱惑,省吃俭用了几个月,我买了一块19钻的上海全钢防震手表,120元钱,差不多当时三个月工资。那款表还真是大气,不是一般的圆盘,而是方形圆角的,戴我手上,不大不小,很小巧,很别致。品牌之外,表的造型也略胜一筹,好多人看了啧啧赞叹,我自己心里自然美滋滋的,鸟枪换炮的自豪感倍添。平时简直视若珍宝,洗漱、干活时,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稍有污迹,赶紧软布擦拭。记得很清楚的是,83年放暑假回金湖那天,正赶上狂风暴雨,一路上,骑车、坐船,衣服全部淋湿,唯有手表,用一块塑料布紧紧裹着,放在提包里,到家才拿出来。
许多东西,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本来很大方、挺“高端”的一块表,在“更洋气”的同类面前就相形见绌了。1987年春节,老同学永信从佛山回来,我们刚见面,都习惯性地瞄一眼对方的手表,就像现在相互瞧一下手机一样,他戴的什么手表已忘了,而那个表带真的让我眼睛一亮。松开,拿下细看,表带绝对不一般——不是钟山表那种黑色尼龙的,不是棕色皮革的,也不是我当时手上那种可伸缩的金属松紧的,而是有搭扣、可拆卸、能自由调节长短的那种合金表带。我的话语里、眼神里满是惊讶,更多的是羡慕……听了我的一句“外面能买到吧”,同是发小的老同学自然心知肚明,立即卸下表带,换给了我。好马配上了好鞍,那一换,一下子让我那块上海表“性价比”翻番。
遗憾的是,四五年后,一次我到团县委参加少先队总辅导员会议,中餐安排在县委招待所食堂,那时中午也上酒呢,几杯酒下去,稀里糊涂的,居然把那块上海表弄丢了!
我为此懊憾了好久,为那款表,也为那个表带。我老是想,如果那天不去县里开会,或者去开会不喝酒,或者那时上上下下已有了真正的禁酒令,那么,那么我的那块上海表,肯定还在吧。
连同先前那款钟山表,现在也不见了,我心里倒是时常想起它们,除了念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与标识的字体有关。钟山表、上海表,这两款手表标识那两个字,都是毛泽东的字体,那字迹潇洒奔放、纵横驰骋,自成一体,是极为难得的书法瑰宝。我能逐渐对毛体字,继而对草书、对毛主席诗词、文章有了些认知、兴趣,乃至对其它相关的方方面面有较多的关注、欣赏和喜爱,那两块陪伴过我的国产手表是起了一定“启蒙”作用的。
(待续)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吴金高,1963年9月生于江苏金湖县黎城公社上湾大队。现为金湖县教师发展中心语文研训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