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尚恒元
我的老师尚恒元
刘向军
尚恒元先生是我的先秦文学老师。他只给我们上了半年课,我也没有同尚老师直接说过一句话,但如今又想起那个因臃肿衰老而更显低矮的老夫子来。
开始先秦文学第一课的那天是个雨天。教室的门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老头子。他将手中湿淋淋的雨伞靠在门后,拿着厚厚的公文夹上了讲台。在他上讲台的一瞬间,坐在教室后面的我看见了他那臃肿的屁股和同样臃肿而显然缺乏活力的两腿。他的脚上是一双肥大的、闪着光泽的黑雨鞋,不知怎的,这使我忽而想到了《装在套子里的人》中好笑的别里科夫。古希腊文教师别里科夫不受人欢迎,我们的《古代汉语》、《古代文学史》老师们也被那时年轻的我们所蔑视,而当时我们的任课教师也颇多老头子,我们私下常以“某老夫子”称之。
“我叫尚恒元”,我抬头注视着他那肌肉松弛的脸听他说到,“我负责教《先秦文学》这一部分,教完你们中文九班,我就要永远离开教学工作了。你们是我的关门弟子,我们一起尽力学好古代文学的开端部分。”他那低沉又缺少抑扬顿挫的话语却带来一种特别的宁静。是呀,没有哪一个老师像他这样,一开场就讲到分别了。从这一天开始,虽然不少学生并不喜欢艰深的《先秦文学》,但谁也没有私下里叫他过“老夫子”。
在课堂上,尚老师从来也不提问我们或是检查我们的笔记情况,我们大多也只是听他讲。看他一会儿将眼镜戴上,一会儿又取下。有一天上课时,他迈着蹒跚的步履巡视了教室一圈,查看我们那残缺不全的笔记。然后尚老师走到讲台上说:“我以后在课堂上还是不会提问、检查你们的,一是时间紧、任务重,而是我听不见你们的回答——我的耳朵笨,助听器作用不大,我轻易不用它。”我们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提问、检查过我们。
1986年是司马光诞辰900周年的纪年,司马光全国学术研讨会在这位涑水先生的家乡运城夏县涑水乡召开。尚老师特意从大会上请来了他的老师北大历史系教授、中国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年逾古稀的老妇人刘乃和教授,请她给我们中文系师生作了“中国的类书和丛书”专题讲座。
那是九月份,在运城小盆地天气还是很热的。尚老师亲自引领他的老师坐在讲台上。尚老师戴上助听器,坐在他的老师身边,不时起身将刘教授讲到的书名写在黑板上。刘教授有时执意站起来自己写,尚老师便忙不迭地替她擦干净黑板。他的头上是汗渍渍的。
刘乃和教授给我们讲的类书和丛书知识,我现在几乎记不起一点内容了。但讲台上的一个老学生对他的更老的老师那恭敬有加、诚惶诚恐、谦和礼让、汗涔涔的神态却至今仍在目前。
又有一天下课前,尚老师举着一本书对我们说:“这本书——《二十四史谣言通检》是我编写的。我和爱人近两年来12点钟前从未睡过觉,二十四史一本本、一行行地读,摘录分类,编成此书。哪位同学愿意要,可以按批发价从我这里买。”可惜的是我当时竟没有买一本来。不久,这本书获得了山西省优秀图书奖,这便又增添了我的惋惜之情。
再有两周就要期末考试了,人人心中都想着顺利通过考试好安心地过寒假。
上课铃响了,但尚老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按时来上课。只见课代表手里拿着一张纸站在座位上念道:“同学们真是对不起大家!在大家紧张复习时我却病倒了,不能和同学们一起坚持到最后。复习提纲我已交给学习委员,希望大家认真学习,预祝大家考出好成绩,新年快乐!尚恒元。”
好像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一样,教室里静极了,似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古代文学》先秦部分的学习,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尚恒元老师。
我从未同尚老师直接说过一句话,他也不会记得他的关门弟子中有我这样一个学生。他所教授的深奥的《先秦文学》一直使初学的我视为畏途,至今所余印象也寥寥。但尚恒元老师却以一个夫子的形象连同诗经里“何以赠之,琼瑰玉佩”的诗句永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1993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