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读书莫如洗书

小引：

不能免俗，还谈读书。

上个星期，有书友因一部藏书，偶然查获到我于10年前所写《秋霖洗书录》的零散篇章。当年读书生活，甘苦自知，往事如烟，不提也罢。此刻，因书友偶获再读旧作，仍是感慨莫名。

自2008年始，至2011年止，每年以日记体形式记述自己的读书之生活，将一年四季分别编为：“春浦恬居录”、“夏梦花湫录”、“秋霖洗书录”、“冬雪投汤录”四部。四部总文字量约有30万字，其中“秋霖洗书录”最为完整。

《秋霖洗书录》成稿文字17万字，为作者2008—2010年三个秋天所写日记体随笔集。书稿内容主要讲述作者的淘书、读书及生活琐事，本不足观，如今来观，只是记念。今拈选作于2010年8月12日“野云狐飞”一篇，可忆8年前通霄读曲之情状，今已难得此逸兴。诚如某书友评拙作《听园》所云：奇情逸志，尽付浮云。

秋霖洗书录（再续 四）

野云孤飞

锦壶室主作于8月12日晨

趁着菊卿与恬儿睡去的光景，打发了两个小时，拿着范声山辑录的钞本《词源》与蔡嵩云的《词源疏证》一一比勘。蔡嵩云著述中，只字未提到范辑本；事实上，蔡著的底本已经相当完备，可称为至善，元明清诸家的本子都用到了。无怪乎夏承焘要把原本疏证《词源》的愿望一笔勾销，无怪乎吴瞿安概叹此著必可传之后世；而如我这般野狐客，此时此地，正巴巴的拈着一本残钞本的辑录本，希冀着比勘出一点能让蔡先生跌眼镜的东西来。

遗憾的是，两个小时年华逝水，终究未能如愿。除了个别字句的用字互有短长之外，范辑本的校勘价值并未有想象中的富有。唯有一词，蔡著底本中形容姜白石的词风如“野孤云飞”，过去我是时常看作“野狐云飞”，总觉得莫名其妙。统照上下文，明明是褒赞之义，为何张玉田会称姜白石为“野狐”呢，终觉得有点不大妥洽罢。范辑本上作“野云孤飞”，极妥洽也极富兴味，也终算是给忙活了两个时辰的我一丝安慰。

虽然呵欠满口，疲态初现，可终有点于心不甘，总希冀着于近日所得书中，获得些校勘趣味。于是，披灯夜读，翻阅那本心怡已久的《玄雪谱》。又打发了一个多小时。将《玄雪谱》中辑录的两出《鸳鸯棒》与四出《花筵赚》戏文都拣选了出来，对着博山堂原刊的全本戏文一一比勘。其实这一勘验，一年前的盛夏我已扎实作过；此际重新勘验，着实拈不出一字歧异，亦禁不住感叹起当年的认真与细致了。稍有趣味的是，当年未曾将书中眉批辑录，眉批中也确有些俊语可读；不过夜深人怠，也懒得再录了。

又将《玄雪谱》中的四出《情邮记》戏文拣出，拿来暖红室本《情邮记》一一比勘。仍然是一无所获，暖红室校刊之精，名不虚传，看来的确是比照着诸多明版精校的。《玄雪谱》中辑录《情邮记》部分，甚至还有好几页漫漶难辨，若论刻本质量本身，还真不如那不到百年的暖红室哩。捧着自己的一函暖红室《粲花斋五种》，禁不住又是一番暗赞。

三个小时悄过，夜已凌晨一时。索性一鼓作气，又将《玄雪谱》中《红拂记》对着暖红室本作了比勘，除了名目不同，字词全同；又将谱中《望湖亭》对着点校本《沈自晋集》作比勘，因我认定的《玄雪谱》作者范香令与吴江词派沈氏一族过从甚密，所以亦格外提醒自己，不可犯困，铆足精神查验。

从谱中所辑四出《望湖亭》戏文来看，字词部分与沈著原刊本全同，并无殊异。但每出戏文名目却均与原刊不同，最奇的是将“达旦”一出改名为“不乱”。在这一出戏文末尾，“锄兰忍人”特意加了评语，转录如下：

钱生多才美少年，虽存心不欺，要非槁木死灰，必从色字中看出德字。德字中映带情字，方觉动人。若一味堕入宋儒头巾，一三元四德足矣。

评语淋漓洒然，一派晚明况味。晚明文士最忌恨所谓的“头巾气”；要么狂禅、要么乐道、要么声色、要么浪游，总之不能钻到正统儒家的“义理”窟窿里去。这是明人标榜心性通豁、才情卓绝的惯态，观此一则评语，不出所常。但评语后面还随附了一支曲词，则足让我等“野狐”惊悦莫名。词文转录如下：

【二郎神换头】休猜。鹊鸠就里。桃夭怎解，那里是荀倩无情。怕看卫玠。你看红烛初停，新人如玉。那一个不道郎才女貌，好对夫妻。谁怜今夕，花痴竹懂星俟。我想明河咫尺，若要相亲，亦有何难。咳，须信是暂借连枝，难妄采。敢好德不如好色，漫裁划。使我钱子青如今富贵，若真下了温家玉镜呵，此时敢喜孜孜女啼郎笑，挣破珠胎。

这一支【二郎神】，实则在沈著《望湖亭》传奇第三十八出“达旦”（即《玄雪谱》中所辑录的此出“不乱”）有同调的一支，与戏文中那支换头的【二郎神】一样，开头俱是“休猜”之语。此曲附于卷末，会否是沈自晋未用稿之一呢？

返观曲词，“鹊鸠就里。桃夭怎解，那里是荀倩无情。怕看卫玠。”之句通贯用四个典故，“鹊鸠”、“桃夭”、“荀倩”、“卫玠”，各出自《诗经》与《晋书》，此等繁典，绝非吴江词派所崇，与其语走平实、词尚显白之旨趣相悖。“花痴竹懂星俟”之句，虽比韵险准，可“花”、“竹”、“星”三物如此铺排，实属晦遮，亦非吴江作派。此曲追随评语之后，当属《玄雪谱》著者“锄兰忍人”之拟作，从运词遣义风格而言，能作此案上锦绣者，非范香令莫属。

范香令所作博山堂传奇诸种，皆如此曲格调，案头锦绣翡翠、韵险意奇，观之，眼珠子皆可育作珍珠。可着实要于场上搬演，任谁珠簧玉音，唱一句“花痴竹懂星俟”出来，手头没有曲文底本的听众，拼死也想不明白所唱何义罢。这即是明清曲词诸家的争议所在，要案头锦绣还是场上风流？必得作一抉择才好。而于我辈而言，锦绣也佳、风流也好，任占一端好处，皆是前世所修福德罢。

清晨六时，秋霖暗滴，暑热略消。连忙推窗开帘，沾此秋爽，一时欣悦。又欲冲凉，孰料浴后，恬儿忽醒，巴巴的跟我嘻玩。那一刻，虽有恍惚之态，却无倦怠之意。菊卿于早市中，买得两块白面红糖锅魁；久未遇尝此物，遂与恬儿一人一饼，倚坐于阳台一侧，香甜自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