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云:荣 | 品读

小说

王承云

时间真是无情,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你,有一天突然停下脚步也会问自己,我也会死的,怎么办呢?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在冷落和鄙视中生存,如果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尘土一样不留一点痕迹,人们不知道你的存在,和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可怜。让我来写一些东西吧,来聊以自慰,我确信她没有所谓的艺术性和文学性,因为我没有这些本领,但凡我有一点点文学细胞,我的人生也会过得精彩一点。但她是真正的生活,我的亲眼所见,一些微不足道的人和事,一些活在乡村里的小人物的悲和喜,她们和我一样曾经来过,只不过是有的早早离开了这人世间,但她们却时常让我想起来,我想寻找一些东西来慰籍她们,也慰藉自己——我们一样会无影无踪的。

二十年前的那年冬天,我刚刚结婚来到新家半个月的样子,丈夫在工地干活,早出晚归,一脸的疲倦和无奈。我百无聊赖,冷,又没有认识的人可以讲话,整日坐在在电视前打发时间。

一天清晨,我打开大门上厕所,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尖叫着,脸上像刀刮的一样疼痛,又硬又白的泥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不经意间我看见邻居家的厨房北边的窗户下站着一个男人,高高的个子,穿着黄大衣,低垂着头,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动也不动,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样子着实让我吃惊,这样冷的天对于他似乎是不存在的,对于这寒冬他又似乎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一具空壳而已。我不明白什么人让自己站在这北风口上一动也不动,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啊!

我冷得直跺脚,失去了耐心,躲进了房间里,站在窗户前向外看去,突然,邻居家的厨房门开了,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像疯子一样对那黄大衣男人又撕又咬,紧接着女人被跟在后面的一老一少两男人拖进了屋里,而那个黄大衣男人依然站着那儿一动也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他什么也没看见。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我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定是不好的事情,我不敢上前去询问,又没有其他的人可问,一直等到晚上丈夫回来了,我迫不及待的询问,确认邻居家真的遭遇了不幸,邻居家已经成家的三女儿死了,吃老鼠药死的。

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年轻女人自杀死了,死时只有二十六岁,还丢下一个只有四岁的女儿。我没有悲伤,只有些许疑问——为什么她会去死?而且丢下一个只有四岁大的女儿,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向来伤感,但是很快我便忘了这件事。也许是对于那个女子曾经的存在就没有感知,也许我初来咋到,对一些人和事还无法分辨,所以对于她的死也就没有记忆——有的就是这一个片段而已,以后的日子里便忘了这件事——因为我周围的人似乎也忘了这件事,她的家人在我面前从未提起这个人和有关这个人的事情,直到四年后的一天,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出现,我的记忆再次被唤醒,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年轻女子的死感到从未有过的责备和不忍,因为我已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同为母亲,我不明白这个名叫荣的女子怎么忍心丢下年幼的孩子,即使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离开这人世间,但你没有一条理由可以抛弃你的孩子呀!母亲把一个生命孕育并把她带到这个世间,却不能陪她成长,不是因为疾病或者其他不可抗拒的因素,而是人为的可以避免的来自于自身对于生命的不敬重——至少对于她的孩子的生命她是这样的。

这使我想起已经去世的母亲生前曾经无数次在我们面前唠叨的一句话:不是看在你们身上,我坟茔上的草已经割了无数刀。因为常常听这样的话,所以也不去在意,现在想来孩子的生命让母亲放弃死是真的,人心险恶,男人自私,都无法拿来跟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无私的爱相提并论的,他们又怎么能够懂得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呢!他们认为一切只是生命简单的延续罢了。

荣的母亲是我的紧壁邻居陈大妈——就是那个发了疯要那黄大衣男人性命的老女人,我就奇怪了,因为孩子的缘故,陈大妈的孙女跟我的女儿同龄,我们经常在一起带孩子玩耍,这四年来我却从未听她提起荣,这又是怎样的铁石心肠啊!是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伤痛还是不屑于过往的烦愁?

记得孩提时代,我的邻居程大妈,一个又矮又瘦弱的女人,时常被程大爷幺来喝去拳打脚踢,她的大女儿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也是喝农药死的,当时她的两个孩子十多岁了。程大妈整日的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我的母亲一听到哭声就过去安慰她,我也跟着过去几次,看见母亲反复重复这样一句话:你再怎么哭,孩子也哭不回来了,你哭坏了身子,怎么办呢?而程大妈只是一声声叫唤着:青莲啊!青莲啊!你回来呀!回来看看妈妈呀!你怎么忍心丢下妈妈的!一声声呼唤撕心裂肺,催人泪下,可怜的程大妈终日以泪洗面,大约大半年以后才渐渐停止了哭声,她也许终于明白了世上的路千条万条,只有这一条路一旦走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她和她的女儿是永远地阴阳两隔了,无论她怎么地伤心绝望,她是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的。

我却从未听到陈大妈的一声叹息和哭声,否则我也不会看见荣的八岁的女儿站在我家时居然不知道她是谁,那天,我正在干家务,我的四岁的女儿小民兴匆匆地从外面叫喊。

“妈妈,妈妈,婷婷跟你借鸡蛋做鸡蛋饼吃。”

我听到叫声连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堂屋里站着三个小女孩,我打量着三个当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小女孩,她也正看着我,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动着,一闪一闪的,

“红雨的奶奶我的外婆叫我来跟你借的。”我从厨房里拿出四个鸡蛋,孩子们伸出小手接过鸡蛋跑了。

“婷婷是谁?”我问女儿。

女儿说:“红雨叫她‘姐姐’”。

孩子们早已不见人影,我还站在那儿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疑问我来到陈大妈家,这时候陈大妈已经不在紧靠我家东边的房子里居住了,因为二儿媳的妈妈来这里常住,陈大妈已经搬到南边大儿子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距离我家大约一百米远,它躲藏在田野间,与现代农庄格格不入,新农庄上的的房子都建于九十年代,高高大大的,青砖青瓦,水泥结构。它建于那个年代已经无从考证,但就高高的墩基和它东边四角方方的深深的鱼塘,我能断定它不是父辈们的的杰作,它是祖辈们勤劳智慧的象征。爬上高高的墩基,矮小的破旧的的三间堂屋和一间厨房就在我的面前,历尽沧桑它还能像古董一样独存于世,说明了它对于它的主人的重要性,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和正确性,眼前的这所房子就是个例证。因为我的儿时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的家后面是一大一小两个鱼塘,那里面承载了多少成长的记忆啊!可惜现在早已不存在了,地方还在,却是一片平地,真的是只剩下往事和回忆了。

陈大妈客气的请我坐坐,可四处是孩子的玩具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却是日常生活所必须的东西,一切是那么凌乱、没有规则、随意,这我能理解,因为小孩子是散乱的,没有头绪的,而且陈大妈一个人整日忙于农活和家务以及小孩之间,无暇顾及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能看明白的是西房间有床有衣厨有书桌,大概是陈大妈大儿子的曾经的婚房。东房间也是凌乱不堪,我看了半天大致能看出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横着,一张小床竖着,其余的终究没看明白是些什么东西,被一些不知是那个年代的衣服和杂物覆盖着。

“婷婷是谁?大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小民说红雨叫她‘姐姐’,那个孩子说你让她去我家借鸡蛋的,我拿了四个鸡蛋给她,那孩子还会做鸡蛋饼,小民说可好吃了。”

“我没有啊!这孩子!她是荣的孩子,今年八岁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家荣走了也有四年了。”

“荣?就是我刚过来的那一年冬天走的?她当时多大?”

“哎!只有二十六岁,年轻啊!”陈大妈长长的叹了口气,但一刹那脸上的悲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和欣慰,“我家荣漂亮呢!她有照片在我跟前呢!我找给你看。”

很快陈大妈从西房里拿来了荣的照片,我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女子,容的漂亮是不容置疑的,一双大眼睛透着灵气和天真,齐齐的短发,齐齐的刘海,像一个中学生。

“这是她在淮南纱厂上班时拍的,荣很能干,有一年春上我打棉花营养钵,荣回家帮忙,你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开着红色的二五零,那种车子车身长,一般男人都不怎么敢开,她一手开车,一手扶着坐在车子前身的婷婷,肩膀上还挑着两只空水桶,我吓死了,她就这么大胆。”

荣的能干也是不容置疑的,从婷婷的身上我就能看出一二来,就是这么让母亲引以为豪的女儿却死了,而且是自杀死的。当我跟陈大妈提起容得时候,我原以为陈大妈会大哭一场,事实却相反,陈大妈没有伤心流泪,她显得异常的平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

“荣走之前,你就没有一点察觉?”

“她家里老是吵架,她也老是哭,说她过不下去了,她每次回来我也劝解她,劝了以后她也就回家去了,也没出事。”

“假如不劝她回去,她也许不会出事,为什么要她回家呢?”

“早知道她回去会出事,我怎么也不会让她回去的。她是不肯回去的,我说‘不回去,小店的生意怎么办呢?小店的收入也没了。’她才回去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荣生前对于那个家已经绝望了,偏偏做母亲的又固执地认为盯紧每一张人民币是最重要的事情。

“也怪我,我应该在荣哭的时候砸个碗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吓走缠在荣身上的鬼怪,荣就不会走了,我那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的呢?你说我家荣一向那么活泼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变得哭哭啼啼的?不是鬼上身又是什么呢?我家红带我去给荣‘关房’,你不知道啊!我一到那儿,她就哭啊!我就问她‘容啊!你怎么舍得丢下妈妈走的?’她还是哭啊!一句话也不讲,哎!就派她这个命啊!一点救星也没有,老鼠药吃下去了,一大家子乱成一团,不是想方设法去医院抢救,而是在家中用洗衣粉乱灌,我怀疑荣的肺被灌破了,几脸盆的水被灌下去,哪个肺吃得消?又是大冬天的,我们人又不知道,也不在现场,就听人家瞎摆布啊!看着荣不行了,才想起来去医院抢救,二五零怎么也蹬不响,才去找拖拉机,拖拉机也不响,又烧开水浇,等候一盆一盆开水把冻着的机头浇响,你说多少时间浪费了,有得救的人也没救了,到了方强医院人家医生就说不行了,叫的120去县城,我和旭坐在车子上,我就抱着荣使劲掐她的人中,荣口吐白沫,身体在不停地抽搐,无论我怎么叫唤,她也没有应答一声,车子到斯家湾的时候,荣的下身湿了,我知道这人救不回来了,到了牛大桥的时候,人咽气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没了。我恨死婷婷的爷爷奶奶了,他们为什么要和她吵架?不吵架我的荣会去死吗?”

“他们为什么吵架?”

“现在他们后悔又有什么用?荣死了,再去找像我家荣这么能干的人,他楚忠英这辈子找不到了,荣死了,才想起她的好处来,麻木呢!一个人在世时不知道珍惜她,死了才意识到她存在的价值,晚了!”

是真的鬼迷心窍,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反正从陈大妈那儿我没有得到有关荣自杀的真实的答案。

荣在家中排行老五,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荣的父亲名叫陈大龙,是个出了名的懒人。大集体时代,陈大龙装病天天窝在家里不肯到队里干活,一家八口就靠陈大妈一个人挣工分养家,年年超支,就这样的境况,陈大龙有时候还找陈大妈的麻烦。那时候家家穷得叮当响,但是陈大龙家却是穷得出了名。有人编了顺口溜为证:

陈大龙好大胆

鞋子脱了一踏板

年前没余粮

年终没余钱

年年超支年年还添张嘴

怂本事没有

啥活也不干

快活似神仙

陈大龙不但懒而且怪异。大夏天的晚上,人们都睡觉了,他不睡,干什么呢?坐在窗户底下扇扇子,一边扇一边不停地干咳,天亮了,他又干什么呢?上午洗一双手,下午洗一双脚。

只见他站在门口弯着腰,一盆水放在椅子上,陈大龙两只手交叉——一只手的五指伸进灵一只手的五指里,接着两手相对,背靠背,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搓,然后两只手轻轻地平放到盆子里,再拿出来,再重复这些动作——非常虔诚地、一丝不苟的做着这些动作,丝毫没有偷懒或者应付差事的那种心理,走过的路人奇怪的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手上沾染上什么罪恶的东西,竟要如此这般花时花力气,一洗就是大半天,而且每天如此。

中午,陈大妈从地理干活回来,煮好中饭吃好中饭去地里干活了,陈大龙一个人还坐在桌子上吃中饭,他趴在桌子上,双手紧紧的握着碗,眼睛盯着手中的碗,然后低头,嘴在碗上亲吻,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碗在手中转,头也随着碗转,接着又发出啧啧啧、啧啧啧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响亮,不是你无意想看见什么,而是那声音太响亮吸引你去看你不想看见的一幕,不知道是什么人间美味佳肴,非得如此享受不可——他用舌头舔干碗上的残渣。

下午,陈大龙在饭桌上小眯了一会儿,又忙碌起来了,洗脚!那不厌其烦和一丝不苟的精神真没法表述了,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一个大夏天陈大龙没干别的,就洗一双手和两只脚了,这种持久力真不是一般人所具备的。最难能可贵的是陈大妈从不抱怨一声,每天到地里干活,再回家煮饭洗衣服。

夫妻间一方整日闲着无所事事,另一方既要苦钱养活一大家子,还要洗衣做饭每日侍候着对方,还能相安无事,能活到这种境界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

陈大妈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几度挣扎着看清了一个事实,就是他的男人已经生成这样是个定数,她没办法改变这个定数,但是她们的孩子却是变数,等他们长大了,一切皆有可能,她也就有希望了。所以他在她男人身上无所谓得与失,她跟他计较又能怎么样,徒劳无益,还作贱自己的身体,陈大妈是个明白人,她从生活中看懂看透一个道理,她就会安排自己活得明明白白轻轻松松,简直让常人难以理解。

她和她的孩子们住在长6米宽4米的地方,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一家八口挤在巴掌大的地方,指望陈大龙再弄出巴掌大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只有靠自己。

老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大妈终于逮着一个机会了——陈大妈的邻居周英俊,以前是个大地主,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他们没有孩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也已经出嫁多年,在县城上班,所以周英俊只是一个孤寡老人,但他有房子,虽然那是解放前的前的老房子,已经比不上八十年代的房子,但是对于陈大妈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既可以解燃眉之急,又解决了几年以后的麻烦——没有住的地方,大儿子娶不到媳妇。

陈大妈经常叫周英俊来吃早饭,嘘寒问暖,情真意切,周老先生很是感动,当陈大妈说出自己的难处——孩子们一个个大了,家中实在拥挤,想把两个女儿住进他老人家西房里,周老先生一口答应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不让两个男孩住进去?可是周老先生老了糊涂了,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两个女儿住进去以后,陈大妈又提出一个建议:把房子买给自己,在周老先生百年之后把她住。周老先生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地答应了,老先生的女儿知道了当然不同意,因为女儿知道陈大妈一家根本拿不出卖房子的钱来,在女儿的劝说下,周老先生回绝了陈大妈。

陈大妈的意图落空了,岂能善甘罢休?陈大妈在一天夜里把周老先生拉到河塘边,周老先生已经年老多病,经不住陈大妈的推推搡搡,已摊坐在河塘边,上气不接下气,陈大妈揪住周老先生的衣领不放,“你说话不算数就别怪我了,你欺侮我,还欺侮我女儿,我没脸活了,陈大龙要是知道了,我们非死不可,今天晚上我们同归于尽,一起死了算了。”说着就把周老先生往河里推,周老先生吓得魂飞魄散,连喊‘救命’,夜深人静,周老先生也是旺费力气。陈大妈忙捂住老先生的嘴,老先生本来有肺气肿,一路上又受了惊吓,现在又被捂住嘴,很快晕了过去,陈大妈也吓着了,连忙叫来了陈大龙,两个人手忙脚乱把老先生搭回老先生的家中。

第二天,陈大龙要老先生写下东西:周英俊同意买房给陈大龙,陈大龙已付清房款三千元,以此字据为证。被吓得半死的老人再也不敢违背陈大妈的旨意,叫写什么就写什么。周老先生的女儿再三追问父亲三千元的下落,父亲泪流满面,无以言对。

周老先生死后,陈大妈如愿以偿得到了他的房子并且全家住了进去,但是人们都鄙视这家人,在这些淳朴善良的种田人心里有一条做人的底线: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拿了要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也许人的贪得无厌是没有止境的,陈大妈住进周家房子以后(就是我曾经拜访过的那所房子),又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让小女儿勾引有妇之夫,那个男人是跑海船的,很有钱,据说他手里有十几万,二十多年前,一个人手里有十几万是很了不起的事情,那个男人有三个孩子,男人常常到高墩子上住上一段日子才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跑海船的女人找来了,陈大妈一向机灵,从墩子上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女人,连忙飞似的从墩子上冲下来,拦住那个女人厉声责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我找我家男人。”

“你家男人怎么会在我家?你污我女儿名声。”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一声‘啪’陈大妈一记耳光早已打在那女人的脸上,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陈大妈的两个女儿从墩子上冲下来帮忙,在玉米地里,跑海船的女人被打得很惨,没有人敢去拉架,跑海船的男人乘机从墩子南面地里溜走了,也不顾自己的女人正在被陈大妈母女围剿,后来这对夫妻离婚了,那个男人现在孤身一人穷困潦倒,早已不是什么万元户了。

二十多年前,在民风淳朴的农村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可怕的,是不可思议的,是遭人吐弃的。陈大妈心里很清楚人们看她的眼神,但是她不在乎,她得为二儿子的房子作打算。无论你做什么,你可以不择手段去做,但你不能阻止周围的人对你的评判。你也可以不在乎人们的争议的目光,别人的死活已无关紧要,你不得不这样活或者唯有这样活下去对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把自己活在别人之上,那么别人的死活又算什么呢!跑海船的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老头,那个老头是退休海员,我在麻将桌上曾经见过这对夫妻,尽管衣食无忧,老头对那女人说话的语气很恶劣。那女人的一个女儿嫁给了老头的一个儿子,这也是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用女儿来绑架自己的婚姻,一个曾经幸福的五口之家彻底瓦解了。

陈大妈经历了贫穷,在贫穷面前,无论她怎样的吃苦耐劳,她看到自己无力改变现状,在大集体时代,大家都很穷,上顿不接下顿,也就罢了,可是分田到户以后,眼看着周围的人们凭借着勤劳和好政策越来越富裕,姑娘们找婆家的条件越来越高,她有所期待有所行动是必然的,至于用什么手段也是可想而知的,奇怪的是做事出格的妹妹现在在上海过得好好的,荣年纪轻轻却死了——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陈大妈一字未提荣生前做生意的事情,是她忘了还是她不愿再提那要了荣性命的可怕的生意。

现在河里很少看见龙虾了,二十多年前,随便一条什么样的小河,都能看见许多龙虾,每天早上天不亮,河里就像赶集一样热闹,一条条小水泥船在河中划来划去,船上有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有时候河里烟雾弥漫,看不见人影,就只听见声音,询问声、划船声、说笑声、向盆子里倒龙虾的声音,就像一首交响乐。人们忙碌着,说笑着,这些刚从地笼里收上来的龙虾很快送到小贩手里,就变成实实在在的钱装在口袋里,一个早上三五十是常事,运气好的时候上百也是有的。

那时候的龙虾真是多啊!随便什么地方一站,放一杆秤,一早上就能收一卡车龙虾,但是龙虾离开水容易死去,特别是高温的情况下,所以龙虾必须早早的收上来运到冷冻厂早早的进冷库,才算一笔生意做成功。

荣当然知道这些道理,可是有时候龙虾实在多得不行,当荣赶到渔业冷冻厂门口的时候,装着龙虾的大卡车已经排成了长龙,车队从大门口一直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没办法只好等,人可以等,卡车也可以等,可是小龙虾吃不消等啊!温度越来越高,小龙虾在车厢里越来越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挣扎,荣和她的哥哥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挣扎。只要龙虾过了秤,钱就赚到手了,而卡车到冷冻厂大门的距离遥不可及,就像生与死一样遥远,永远无法到达。

一些常年做生意的人就知道怎么办,花钱送礼啊!有钱能使鬼推磨,荣年轻又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卡车一卡车的龙虾死去倒掉,真是亏心啊!全是钱啊!年轻能吃苦的荣没挣到钱,却亏进去很多,荣不服输,又去承包了村小学的小店,承包小店是要交租金的,荣已经亏空两万多,哪来的租金?荣交不了租金也能承包到小店,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手中有决定权的校长大人在帮荣,至于为什么帮荣也是能想得到的。小店的收入是稳定的,但就是有限,一个学期几千块,还龙虾的亏空简直就是车水杯薪。

校长大人的老婆时常去学校哭闹,所以荣有点怕去学校了,家中也不得安生,公公婆婆原以为给二儿子娶了媳妇,就有好日子过了,谁曾想到空了一屁股的债,二儿媳的闲言闲语不停地传到公婆的耳边,埋怨和争吵成了家常便饭,俗话说得好,穷哭丧,富烧香,一点也不假,荣每天必须面对的是:还不完的债务,没完没了的争吵和辱骂,一向温和的丈夫也站到了公婆的一边,骂荣是‘婊子’。

荣已经没地方可呆了,她回到陈大妈跟前,希望母亲能给她指一条生路,陈大妈不以为然,别人说什么让别人说去吧!你不要在乎就是了。陈大妈忘了,她的别人里面没有陈大龙,而荣的别人里面有楚忠英,陈大妈的故事里陈大龙是知情者,是支持者,是合作伙伴。他虽然懒,但他也想吃饱睡好,所以两人一拍即合。而荣是一个人面对所有指责,荣的丈夫站在荣的对立面,是荣走向死亡路上给予荣打击力度最大的一个人,当陈大妈用自己的阅历教导荣怎样生活时,她忘了她们各自面对的男人不一样。

陈大妈怎么也不敢相信荣会去死,荣是陈大妈的希望和骄傲,是自己有能力过上好日子,并且也能让陈大妈过上好日子的孩子,天不随人愿,陈大妈的愤怒大于悲伤,她要楚家人详细描述荣死前的经过。

“荣跟婆婆一起栽青菜,公公挑粪水浇青菜,栽着栽着婆媳两人吵起来了,公公把粪水浇在荣身上。”

“婆媳两人已经吵起来了,公公为什么还要浇粪水荣身上?”陈大妈打断叙述者问道。

“荣哭着跑进自己房间,后来走出来说她吃了老鼠药了。”

“荣一个人进了房间,你们为什么不跟进去一个人?”陈大妈又打断叙述者责问道。“你们不跟她吵,她会去死吗?你们好好待她,她会去死吗?楚忠英,她二十二岁嫁到你家,是跟你要好吃的?还是跟你要好穿的?她是一心一意想跟你把日子过好啊!我家荣有什么过错?你们让她死了!我好好的一个人,到你们楚家四年不到却躺在这儿了,容啊!你丢下妈妈怎么忍心的?丢下这么小的婷婷怎么办?荣啊!你糊涂啊!”

荣的亲人们情绪激动,荣的大姐夫动手打了楚忠英,荣的妈妈和姐妹们要楚忠英给荣卖一件大衣和一只戒指,而楚忠英连一分丧葬费都拿不出来,有族人出主意,让四岁的婷婷挨家挨户磕头,请求人们的帮助,就这样他家十块你家二十块凑起来的钱做的丧事,哪里有钱买大衣和戒指?

陈大妈当机立断,娘家人全部撤回,看你楚家怎么办?农村的风俗,死者收敛的时候,娘家人如果不在场,仪式是不能进行的。淳朴的庄稼人一代一代传播着这样一个真理:死者已逝,当死者摆在那儿的时候,活着的人无论多少深仇大恨,在这一时刻都要放下,还死者安宁,让死者安静地离开,是活着的人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没有娘家人在场,死者是不可以入敛火化的,这是祖祖辈辈相传的规矩。所以二十年前我看到的那一幕是楚忠英请求荣的家人参加荣的入敛仪式。

陈大妈怎么也不能原谅楚忠英,我一个人都没了,你还在乎一件大衣和一直戒指,陈大妈杀死女婿的心都有了,但是陈大妈最后还是把戒指摘下来留给了婷婷。

“就当作荣留给婷婷的念想吧!还有孩子呢!还要过呢!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会饶了他楚忠英?”这句话我相信是真的,陈大妈绝非等闲之辈,谁惹了她是没有好下场的,有些人没有惹她,下场也很惨,比如无偿奉献古屋的老人,比如跑海船的女人,何况楚忠英让她永远的失去了荣,这样的深仇大恨怎么算都不解恨,如果不是看在荣的女儿婷婷身上,陈大妈又岂能轻易放下这些仇恨?

楚忠英已经负债累累,但凡他有一点钱也不至于救不回容的性命。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周围的人们都能好好的活着,他却不能,幸福的大门在他面前刚刚打开,又永远的无情的关上了,他不明白荣为什么这么残忍,丢下年幼的孩子和一大笔债务,还要他想办法安葬她。曾经给他的欢乐她永远的带走了,而留给他的痛苦他却永远挥之不去,他掉进了无底深渊,这辈子也爬不上来了。他也想了结这一切,到哪里才会忘记这一切?死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孩子怎么办?这个男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以后,第二年春天去北京建筑工地打工了。

“婷婷每次来,我都瞒着她的外公给她零花钱,每年姨娘们都会给她买好多新衣服,跟大人有再多的意见,孩子是我家荣身上掉下来的肉,能怎么办呢?婷婷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也很能干。”

毕竟死者已去,对于孩子长辈们想给予她更多的关爱,不经意间却事与愿违。

节假日,婷婷到了外婆这边,外婆就跟她讲,“你的妈妈就是你的爷爷奶奶害死的,他们不骂她,她会去死吗?”婷婷说:“我爷爷奶奶对我这么好,怎么会害死我妈妈呢?”

回到爷爷奶奶跟前,婷婷会吵着说:“是你们害死我妈妈的。”爷爷奶奶听到这样的话,怎么也不敢相信婷婷会说出这样的话,就骂婷婷白眼狼,“你妈妈和你舅舅合起来做的生意,亏了本,现在全是你爸爸一个人在还债,在外面打工整整四年了。”

两家老人把彼此的仇恨全放在婷婷面前,希望幼小的婷婷跟自己站在一个阵地,好打败对方。婷婷慢慢变得好吵架,和爷爷奶奶吵,和外婆吵,和学校老师吵。

婷婷上初中的时候,我看不见她来这边玩,就问婷婷的舅妈,舅妈说:“嗨,婷婷不来玩了。”

原来,婷婷的舅舅把二百元钱放在东房间的桌子上,中午回来拿钱用,却找不到了,问婷婷的舅妈,舅妈说没有拿,舅舅便问婷婷来了吗?舅妈说在西房间睡觉呢!舅舅把婷婷书包里的每一本书都翻过去了,就是没有,舅舅又打开文具盒,终于在夹层里用镊子取出像火柴棒一样的东西,原来婷婷把两张一百元人民币反复折叠,最后变成一根火柴棒塞进文具盒夹层里,舅舅告诉舅妈,不是他聪明,还找不到这二百元钱,舅舅悄悄地出去了,什么话也没对婷婷讲,但是婷婷以后就不来了。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婷婷跟老师打架,被学校停学,后来婷婷就不去上学了,在家陪继母的女儿玩了一段时间之后,上海的小姨把她带走了。

听说小姨安排她学习理发,她跟师傅吵架,一气之下走人不学了,一个人到外面租房,到夜总会上班,小姨外婆拿她没办法。

不知道婷婷现在过得怎么样,也不听见她的家人提起她,她的父亲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得肝癌死了,她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大好的年华她正在干什么呢?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死,她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在大学校园里读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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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学原创•《我的祖母》(中篇散文连载四)作者 吴位琼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祖母和所有坚韧勤劳朴实厚道善良的中国女人! 我的祖母 作者 吴位琼 四 我出生的时候,中国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已经结束.当我略略长大,听说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们所蒙受的苦难,在感到吃惊 ...

  • 嫁入豪门,她连开旧车的权利都没有

    图片:网络 文字:飞花飘雪 01 还记得几年前那次陪着爹妈去喝喜酒,那酒菜丰盛的在座的人直乍舌. 我从没见过有人把私家酒席办理得如此丰盛. 托主家的福气,那天我吃了满满一碗燕窝羹. 酒席上的鲍鱼真有手 ...

  • 知行有约 | 我爱我家

    照片上这对老人,是淮安教育界的老前辈--章伟老师(90岁)和陈士桐老师(86岁),在儿子章冰的歌声中,翩翩起舞. 他们的舞姿远远算不上曼妙,他们的表情也并不生动,但一曲终了,围观者意犹未尽,爆发出热烈 ...

  • 说孩子,妈妈

    小时候,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子,所以成家却没有落下户口的妈妈为了挣一口气,每天到处忙着找活干,为了家里四个女儿,能吃好吃饱,盼着这些女儿长大能争口气,让别人口中总是念叨的生不出儿子的她能扬眉吐气. 那几年 ...

  • 86岁老大爷大限将至,6个儿女却一个不来,农村养老院纪录片

    安徽省农村的一处养老院内,生活着形形色色的老人,他们有的是子女送来的,有的是无依无靠,只能在敬老院内安度晚年,羊会莲老太是这个院里年纪最大的,102岁的她无依无靠,全靠陈桂林大妈服侍,因为年龄大了,经 ...

  • 建设好母女关系

    文/高英 当年还没打算要孩子的时候,还在上中学的90后侄女对我说过"姑姑,以后谁做了你的孩子都很幸福"的话,而一位会相面的陌生人则预言无论生男生女,我的孩子都会非常懂事孝顺. 或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