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故事:锦江旧影之百年水碾

站在云飞水逝的光影里,回望渐行渐远的人事,锦江两岸的日月盈仄花谢花飞一切似乎都正在安静地成为过往,那些雕梁画栋鲜衣怒马恩怨情仇终将在时光的磨洗里一点一点化作飞扬的尘埃,抑或随风消散,抑或演绎成光阴的故事,在茶余饭后被偶尔提起,唤起人们无尽的怀念。


百  年  水  碾

作者   挥手袖底风

黄龙溪锦江对岸龙爪坝的沈家,湖广填四川时就来到这里。

从开始的跑马圈地到后来运盐输粮、种烟贩茶,经过数代经营自成聚落,一个沈家院子俨然已是大户人家。

沈家院子在龙爪坝风水当中是最好的。

院子正对锦江,牧马山隔江相望,背后是葱茏的龙泉山的余脉,山势已缓。

而这余脉至此竟分作五支浅丘,像祥龙的爪子,皆奔向锦江而来,愈走愈低,最后没入江边浅浅的平原中。

龙爪正中的一指所指方位,江岸向锦江中凸起,使得锦江不得不拐了个弯。

沈家院子正位于其上,应了只见来水不见去流的说法。

这凸起仿佛一只水牛伸颈于江中饮水,正是传说中的风水嘉形——牛饮水。

水碾即是沈家巧妙利用这一地形建起。

传说当年有一道士过龙爪坝,看了沈家风水说了一番话:“牛饮水气运似瀑泉出水不可遏,非常人能降服。地近水而远山,主财运顺人丁稀。当遇有缘人方能化气成运,一飞冲天。”

果如道士所言,沈家耕种、生意顺风顺水,但已五代单传。

龙爪坝有谶谣云:“龙爪坝,石作马。牛首江边饮,不见牛尾巴。甲子逢丁巳,牛尾开出并蒂花。一花开到江南北,一花开尽到天涯。”

这歌谣也不知在龙爪坝唱了几世几代。谁也不解其中意思。

时光荏苒,沈家出云入雨已传到沈复三手中。

沈复三幼习诗书,颇为开明。

长大后传承家业一手耕种、一手往来锦江上输粮运盐。

由水碾溯流上成都府需一日之时。

中午沈复三往往在苏码头火石岩修整打尖,有时下午返回时在火石岩住上一宿。

火石岩是个小码头兼渡口。

八方乡邻皆在此渡江相通,十分热闹故而形成小集镇。

镇口有卖酒曾家,自家酿得美酒,往来贩夫走卒都喜欢在此小酌。

酒家有一女十八九岁样子,清纯可人,帮父母打点生意时常当垆。

每每傍晚船停酒家买酒,曾姑娘总会将最好的九月烧打上三五斤与复三一帮人。

这帮跑船的兄弟只拿一土斗碗将酒倒满,有时行令划拳、有时讲一些江湖趣事,一人一口转着喝。

复三常小憩于此,一来二去与曾姑娘暗生爱慕。

果然有情人终成眷属,沈家最终迎娶了曾家女儿。

这已经是帝制崩解、辛亥保路后几年的事情了。

1917年,农历丁巳蛇年六月,沈复三与曾氏生下双胞胎男丁,分别取名沈易知、沈易从。

曾氏生产前有一梦,梦见锦江发大水沈家双舟并渡,一舟先到对岸,回头看另一舟仍在江心,曾氏大声呼喊却不见回答,心急惊醒乃是一梦。

只觉梦境怪异,也不去留意。

不久,曾氏诞下双胞胎。

沈复三自是高兴,大宴宾客。

当日客人中有一灌县隐居高人曾为兄弟俩算过一命,写了四句话:“棠棣花开正从容,一随龙跃一随风。龙飞风歇寻何处,海北天南明月中。”

高人并不说破,留诗飘然而去,剩下悬念让众人费尽思量。

其时,沈复三见天下将乱处事更为小心谨慎。

在乡仗义疏财,将家中之田薄租广种给乡邻,又常接济贫弱,水碾皆免费提供大家使用,渐为大家所推举。

在外广交江湖朋友,自成都以下至嘉定乃至宜宾袍哥会的头几把交椅大都结成朋友,其中尤其和嘉定袍哥会刘老大、黄龙溪袍哥会陈五亲近。

其时的袍哥自辛亥保路便和同盟会走得相当近。

经多年浸润,川中军队很多来自袍哥会员。

当时守备仁寿彭山的邓锡侯部中就有诸多刘老大、陈五的兄弟。

这期间,北伐、内战、国民党“剿匪”相继发生,也影响着偏安川西一隅的百姓平日生活。

期间,无业的流民、市井的无赖夹杂些复退的军人形成地方的势力,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他们出没于江上山间,横行无忌。

一次聚众欲劫沈家,队伍趁着夜色出发,在离沈家两三里的山头烧过倒头纸,盟了誓言,奔向水碾。

幸得沈复三平日里江湖交友,有人走漏风声,黄龙溪的陈五闻讯赶来救援,沈家方逃过一劫。

正是有了袍哥会的相救,才使打家劫舍的劫匪有所忌惮,后终不敢再犯沈家。

关于这次劫掠沈家未成,乡间流传的却是一个传奇故事。

当日劫匪烧了倒头纸、盟了誓言奔向沈家。

到得院外,虽已深夜,却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匪众竟不敢进去。原来沈家忠孝正直立身,养浩然正气。

这正气化而成幻景,让劫匪望而生畏,不敢近前。

当然,邻里们又加入了很多的细节,说得活灵活现。

这水碾在时光的旧影里晃晃悠悠不停地转,水枯水盈之间就到了1930年代。

那水碾旁的父母双鬓渐斑,双胞胎兄弟皆已长大成人,可以帮父母里外打理。

大哥常被父亲派去嘉定押船,和沿线的袍哥混得溜熟。

江湖的意气也在年轻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锦江黄龙溪码头下行小半日即是彭山江口,此处两江汇合后江水湍急、暗流涌动。

常有船只在此失事。明末张献忠的起义军即是在此遭遇明军覆灭。

一次易知押船行至此处,遇同行商船倾覆。

易知毫不犹豫带着船上的船工跳进风急浪高的江中救人。

人被救起,易知的船却触礁沉没。

但这一行为却在锦江水路广为流传。

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无不称赞。可见少年助人精神和风发意气。

同时,这一路上的风花雪月易知也自是了如指掌。

特别是嘉定刘老大家端午中秋春节的唱堂会更觉得热闹。

堂会一开,祠堂读谱、会所读经的参与众人当然会到,那袍哥会的舵把子也会赶来凑热闹,俱是三十六舵、七十二码头有头面的人物。

那几天嘉定城花街柳巷、风月场所全是宾客盈门。

这易知性格豪爽、出手大方也就沾染着江湖诸种习气来。

易知最喜欢的女孩就是在唱堂会上认识的。

她是江口赵家渡袍哥人家赵重义的千金。修眉妙目婀娜生姿让易知如痴如醉。

正是那日嘉定端午,先有江上划龙舟,两岸人山人海热闹得不得了。

待龙舟竞赛完毕便是传统项目江中捉鸭子。

鸭子当然有刘家负责。

但此处端午捉的鸭子又与其他地方不同。

先是挑选健硕的公鸭;其次将鸭头羽毛稍稍去掉,用小刀轻划一道口子灌之以烧酒。

这鸭子经这么一处理一旦见人靠近便会往水里钻,故不好捉住。

这易知水性极好,都是看准鸭子所在方位潜泳至其下方,突然上浮即刻捉住。

他使用这方法当然是捉得最多的。

堂会前的奖励活动上自然露脸,加之曾经的美名远播当是众人注目最多的青年。

巧的是与随父参加堂会的赵家少女四目相对,相互有见到恍若隔世的恋人感觉,竟应了一见钟情的故事段子。

沈家的兄弟易从则被父母宠爱,常随父亲上下打点生意,北上成都府办事更是常事。

一次回家途中夜宿火石岩。

夜幕时分有一舟顺流急下,舟上下来三五人到曾家酒肆喝酒。

言谈举止颇见神秘,与江湖中人有异。

酒后也不登舟,竟向火石岩后山茂林中去了。

如是又有几次,大家有些熟悉的意思,见面也打招呼。

一日这帮人正喝酒谈论事情,忽有人预警,众人迅疾散入后山。紧跟而至的官兵问人到何处。

沈复三敷衍说并不认识,且下午已经乘舟东下了。

待官兵离开,诸人感激沈家父子,互相介绍后方知是地下党华仁支部商议事情。

原来这成都地下党活动自大革命失败以来从未间断。

华阳、仁寿一带活动更是频繁。

锦江由华阳往南经苏码头时贴近龙泉山的余脉,所以苏码头、火石岩非常利于隐蔽和转移。

地下党正是利用这一地形作救亡运动。

那为首的叫丁石九,是这一带的领导。

当时天下大局已经甚为紧张,丁石九诸人有心系兴亡之胸怀抱负,这让沈家父子钦佩不已。

一来二去大家便熟悉起来,有困难沈复三也尽力帮助。

这易从正值血气方刚,胸有报国情怀,很快接受了丁石九的理论,最终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只是后来者看得清楚,这看似世间偶然的相逢却已注定了沈家今后的走向。

时局越来越糟糕。川中军阀也互相倾轧,争夺地盘和势力范围。

丁石九等奔走呼号意图从中斡旋形成一致对外的共识。

在这之中易从也不断成长。

沈家的水碾一如过去一般在江边吱吱呀呀不停地转。

它把日子碾压碎了,随意抛洒,一任风吹进渐行渐远的过去。

1937年,省外局势更加危急,日本军队已经南下。

四川刘湘通电请缨,川军出川抗战。

其时,沈易知已经和赵家小姐约定婚期。

8月出川部队邓锡侯部在成都集结,万人欢送。

易知与赵姑娘商议推迟婚期,报名参军,万里赴戎机,开赴抗日前线。

谁也难料他这一去竟在有生之年不曾再回到水碾之旁。

再说兄弟易从,果敢刚毅、机敏过人,逐渐成为华仁地下党的骨干。

从组织后方民众支持抗战在锦江押送运粮船队下重庆、号召市民募捐,到后来国共内战中在成都万里桥躲过特务的暗杀、努力餐接头送过最机要的情报无不谨慎周致。

这之中历经的风浪非常人所能理解。

兄弟各自参与的队伍几经离合,有过兄弟阋于墙,也有过共御外辱。

最后在战场上分出高下。

兄方为人民所抛弃,弟方为时代所选择。

这诸多恩怨说来也有百年。

身处其中的他们都流着相同的血,都胸怀复兴中华的梦想。

但却走了不同的路,结成不同的果。

两支队伍就如同沈家兄弟自身,本出一家最终却如参商不见,只给世人留下无比的欷歔慨叹。

国民党败退台湾,共产党取得政权。

沈家因为易从而盛名一时。

更多的关于沈易从的故事被发掘出来。

无不说他机智勇敢,在艰难困苦中坚守革命理想。

那些荣耀与光环似乎正应了龙爪坝的谶谣“一花开到江南北”所言。

以至于在当地沈家已被神化为天意所赐,牛饮水风水之说更被乡邻演绎得神乎其神。

但接下来的年月里沈家却又历经风雨。

正因为两个儿子在国共间的特殊情形,既有褒扬,也难免受到质疑与牵连。

沈复三与曾氏也写过无数的说明,并被下到集体的菜蔬队耕地种菜。

易从工作生活也受到影响。

个中的酸甜苦辣应只沈家自知。

回头看当年隐居高人留下的诗句,方领会“海北天南明月中”其中意思:不仅是说兄弟骨肉因战争的分离,也是在暗示人生应似镜花水月,看时恍然在目,伸手揽时却又空若无物。

锦江水年复一年东流不歇,水碾依旧在沈家院子旁咿咿呀呀地唱着歌。

龙爪坝上的庄稼青了又黄、龙泉山头的山花谢了又开。

许多年后,在成都的易从接到了哥哥易知从浅浅海峡那头的台湾省寄来的信件,方才知道即使天各一方,仍有血脉相连。

只是信中挂念的父母已经作古、不知言语中提及的江口赵家姑娘现在怎番模样?

当年为报国牺牲了儿女情长,一去之后杳无音讯。

今朝忽然鸿雁传书,但可以肯定的是如花笑靥早已不复存在,青春年少化作了锦江中的流水一去不返。

许多年后的今天,那水碾仍旧静静地躺在“牛饮水”风水嘉形之上。

很久没有人再用它碾米磨面了。

随着陆路交通的兴起,锦江水道业已废弃。

当年两岸呼风唤雨的袍哥帮会也已成为历史。

龙爪坝上沈家的田地早已分与众人耕种。

谶谣、梦境、算命先生都化作人们闲暇时的龙门阵。

从头算来这个故事缘起已经百年。

给我讲述故事的祖父也已过世。

当初陪他在锦江边上散步时他讲得就很约略,应该是一个框架的样子。

坚信他讲着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他讲得远比我写得生动。

而且当年,他也是黄龙溪有名的舵把子,这些事情都亲身经历。

他是怕世人将这段历史遗忘,所以讲给我听。

祖父讲,人们都说命由天定,但以沈家的风云经历来看又何尝不是人们努力奋进的结果。

沈复三身处乱世但能仗义疏财广结天下朋友是一种朴素的智慧。

每个人对所处的时代潮流与方向不一定都能看清和把握,就像沈复三不能预知谁会在纷繁复杂的较量中最终获胜。

家族的命运只能随时代的波浪沉浮。

但有一点可以启发我们:持正心做事,秉诚意待人,即便面临危乱,仍能保全身家。

今天,回望那风起云涌的时代,我用笨拙的笔把这个故事大概记下来,以备后来的有才之人将其敷衍演绎,示之后辈,给与他们激励和安慰。

让他们知道我们从何方走来,又欲向何方,从而指引他们勇敢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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