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那被绿绸包裹记忆
乡村,是被绿绸包裹起来压在箱底的记忆,偶尔不经意地碰一下,簌簌地便抖出律动的韵纹。那些个古朴粗拙的片段,沿着车辙剪开的小路,在喧嚣落尽的夜幕星空里,用轻微的几乎感觉不到时间走动的脚步,姗姗着次第走出来。
村口的一方池塘,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水同寸挪尺移的岁月一样,日复一日始终处于一种平和的状态,颜色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和履盖在村庄上面的天空是同一种蓝。
没有风的时候,水就成了镜子。几朵路过的白云,驻足,与水对视,邂逅的惊奇?还是似曾相识的惘然?粉蝶静立于草叶,做若有所思的揣度。几只冒失的白鹅,扑扑通通地跳进来,水面已经被弄皱,惊惶失措的波纹一圈撵着一圈奔散出去。白鹅们分明是找到了表演的舞台,头朝下扎进水里,只留一个肥胖的屁股在扭动,宽大的桔黄的鹅掌拍打着水面,溅起一堆堆碎玉似的白花。待翻转过来身子,嘴里俨然拦腰叨着一条鱼,尾巴痉挛般地摆动着,白花花的肚皮在金黄色的阳光里晃得人心疼。鹅们上了岸,甩了甩脖子,展开大蒲扇一样的翅膀,忽闪几下,水珠蹦跳着落在草丛中,倏地没了踪影。白鹅转动浸润着鼓嘟嘟水泽的眼睛,伸直了细长的脖子,对着刷刷变绿的柳树,欢实地打起了招呼。
从小我就喜欢坐在池塘边厚厚实实的的青草上,看这一幕幕精彩的上演。旁边的树枝上,一只"灰脖子"站了很久,我有些担心它攥得紧紧两只爪子是不是会酸。"灰脖子"和喜鹊是近亲,只是脖子是灰的,尾巴稍短,叫起来也有特色,"呱"地叫一声,拖很长的后音,似欲说还休,引你支愣着耳朵等下文,但往往等到你快要忘了这回事儿的时候,冷不丁地又"呱"了一声。在这漫不经心地停顿中,草丛中的螳螂举起又落下了长长的、带着锯齿的砍刀,摁住了一只丰满的蛾子,当灰白的齑粉飘散于一条条的光线中,一个生命填充了另一个生命。
我抻着手劲,吱吱呀呀地揪出一根长长的星星草衔在嘴里,一股清新浓郁的青草的汁液,便蔓延着,一丝一缕地弥漫开来,在这氤氲的氛围里,我总会东一搭西一搭不着边际地想一些事情。
冬天的晚上,盛满月光的池塘如一块明晃晃绿莹莹的玉石,一群孩子在上面抽陀螺,挑羊角,追逐打闹。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看月亮在薄云中穿行,有时也会伸展胳膊,假想着去丈量两颗星星之间的距离。后来因为渐渐传开了的一个故事,就都不大敢再去玩了。那天傍晚,我把正在冰上扔砖头的二丫叫上来,煞有介事地指着说:前天,邻村老头,起五更赶集卖米,老远就听到坑里有小孩儿在笑,想着正是临明一阵儿黑的时候,天又冷,会是谁家的娃子?就走到这儿,看见坑里红通通一片,四、五个胖乎乎的小孩,光身儿穿着红肚兜儿在斗羊角,看见他,便嚷嚷着一齐爬米车,搬轱辘拽攀绳,不让走。他说:"不走就不走"。悄悄摸着旱烟,冷不防划着火柴,那些小孩儿便一下没了踪影儿。末了,我盯着瞪大眼睛的二丫作补充:坑里里不净,有小水鬼儿。二丫慢慢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猛一下抱住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倒是吓了我一跳。
其实这样的故事我早从祖母那儿听过了,只不过穿红肚兜儿的小孩儿从荒蛮野地转到了池塘。但听过故事的二丫当夜就发起了烧,后来我还见她奶奶拿件红布衫站在大路边的石头上给二丫叫魂儿。这事回家我没敢跟祖母说,怕她又骂我。
树荫下,那把破了边的蒲扇,在祖母手中不紧不慢地摇着。我躺在苇席上,枕着祖母的腿,影影绰绰可看见柳枝上鼓噪的知了。旁边,暄软的细沙土中,几只刚洗过澡的鸭子,把短小的腿缩进毛绒绒的肚子下,扭着身子旋出一个合适的坑,四下看了看,把头连同脖子一起掖进翅膀下,一个个把自己整治成木雕的刻件。
乡村的天空,总是高远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阳光从树的枝枝叶叶间一片片滑下来,落在手心里,痒痒的,暖暖的。祖母打瞌睡了,蒲扇搭拉下来,一只硕壮的大黄蚂蚁爬上了我的胳膊,我饶有兴致地不停抖动,看它惊惶失措地爬上爬下,兴许是急了,它突然撅起肚子,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嗷"地一声嚎叫,祖母的食指便飞快地在嘴唇上沾一下,捻住了蚂蚁。"傻妞,吓我一跳。"祖母在我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麻酥酥地有点疼。我喜欢这种疼。
而此时,在池塘北边,远远的那几个蘑菇一样的麦草垛后,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各种野草正以不同的姿态疯长,在这些蔓生的植物中,一座座类同的坟茔,静静地任这些膨胀着的生长的欲望野草,将过去的岁月一层层地覆盖。
祖母也埋在那里,坟前的戚戚菜又该簇簇涌涌地开一片绒毯毯的紫花,祖母的手有点像涩涩的叶子,抚摸我光滑后背的时候,能聆听到蚕食桑叶时沙沙的声响。祖母是在睡眠中去世的,她终于可以不再费力地咳嗽,而消消停停地睡了。祖母的坟旁,伯父的坟安安静静地依偎着。
陈淑贞,女,1970年出生,长垣县人,河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