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路的尽头
小时候,梦里最恐惧的色彩是白色,那种带着死灰的,毫无生机的白,像失掉了呼吸。没错,那白是失去呼吸的,我总在梦里被闷醒,是祠堂的白帐布。寨里有人去世,祠堂大厅便挂起巨大的白帐布,我们这群淘孩子经过时,脚步安静了,脖子弯软了,目光低垂了,呼吸屏在鼻尖,我们不看,但知道白帐布在,知道白帐布后面躺着去世的人,那人不再说话,不再呼吸,不再过日子,甚至不再算寨里的人。
看过那白帐布,我会呆愣很长时间,努力理解那个原本活着的人躺在白帐布后的意义,理解那人——不知还算不算一个人——突然断掉的日子。这样的发呆注定不了了之,很快被丧事的仪式冲淡。亲朋好友聚了来,哭一阵喊一阵,除了非自然逝世的,总归会平静,缝麻衣置丧具办丧席,三三两两凑一起,忙着,家常扯起来,世道叨开去,事情似乎平常了,置身于丧席的热闹与烟火中,白帐布成了背景,淡化了,甚至可以忽略了。直到起棺送丧,神秘的恐惧再次扑面而来。
除了送丧队,还有看丧的,几乎整个寨子的人都出来了。看丧的人群里,最平淡的总是老人,他们谈论着死者日子里的是是非非,从送丧队和亲朋的哭声中衡量死逝者福气的厚薄,直呼逝者名姓,似乎与逝者共同回首往日的温暖与寒凉。我无数次被这些老人吸引,看住他们皱纹横生的脸,想,这是与逝者最接近,最有可能接着离开的人,他们谈论时意识到这个么?一定意识到的,他们中有些人家里已备下棺木,置于阁楼,每年刷漆,刷漆时他们不害怕那副棺木吗?看着丧队里那个棺木,看着棺木前那张照片,他们怎么想?晚上睡下时会想些什么吗?
除了棺木,我还害怕山上那等待棺木的坟坑,新挖的坟坑在满山旧坟包中极显眼,棺木落坑,泥土盖上之后,我开始了长久又艰难的想象,泥土之内的黑暗是怎样的黑暗,失掉呼吸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没有了日子与他人的孤独是什么样的孤独,会害怕吗?那是和所有活着的人不一样的害怕吗?这些疑惑搅成一团,将我弄得恍恍惚惚。好在有奶奶,这些心事我全倒给她。
和寨里的老人一样,奶奶谈论逝世如谈论日子人事般缓淡,偶尔有感叹,也是因逝者活着时曾有的酸辛和遗憾。奶奶相信,逝者已走过世道这一段,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了。她无数次描述那个地方,有超出人世的澄澈美丽,超出世道的公正安宁,在那里,所有愿望将瞬间实现,但在那样的地方,所有的愿望又都微不足道了……奶奶的话将我绕在迷惑里,但奶奶的表情让我安心,那种描述我愿意相信,因为相信那样的地方,所有关于白帐布与棺木的恐惧会变得风清云淡。
但走出寨子,我再次陷入迷惑。寨前的池塘里浸泡着逝者的旧物,老床、破衣柜、桌子椅子,这样的浸泡得持续好多天,寨里人的说法是,这样能去除晦气,若逝者真去了奶奶描述的那种地方,这些东西不是该带着祝福么?也就是说,逝世仍是忌讳的。我就此事问过奶奶,奶奶并不解释太多,让我小孩别多嘴,并坚定地重述了那个地方,说她不久也将到那里去。
不知哪年,懂得“科学”了,那段时间,我的世界观被“科学”占满。烦恼的是,“科学”里,奶奶描述的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逝者是真正消失了,化为泥,归于土,失掉日子,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别的可能,这让我恐惧,那段少年时光甚至充满绝望。
终究年少,我很快沉入烟火日子里,情绪被现实生活冲淡,和路的尽头相关的疑惑与刚开始的追问被深埋,或许那时我已学会自我逃避。然而,那点稚嫩的疑惑与追问终留下痕迹,甚到换得了对人世最初的珍视感。
后来,稍稍接触了宗教、哲学、宇宙学等种种皮毛,困惑与追问再次浮出水面,我甚至势利地想翻找到明晰的答案,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没有,愈绕迷惑愈深,这疑惑与追问伴随着人类漫长的岁月,不管人世如何沧桑,这疑惑与追问永远陌生,历久弥新,就那么悬在人类前方,看人类绕走蹦跳,不即不离。
或许,直至某一天,我立在路的尽头,仍无法知晓尽头的真相和秘密,但如今我可以奢望的是,一路走过,鲜花盛放。这奢望是如此不真实,但很美好,不是么?
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第四、五届签约作家。在《作品》、《中国作家》、《广州文艺》、《边疆文学》、《北方文学》、《文艺风赏》、《福建文学》、《百花洲》、《南方文学》、《延安文学》、《作家》、《创作与评论》、《鸭绿江》等发表过小说,有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和《中篇小说选刊(新锐专号)》转载。有小说入选《2012中国中篇小说年选》。2014年出版长篇小说《老寨》。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