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白喜事三大宗:唱孝歌,说酒话,祭奠酒

山乡祭奠歌趣

周 知

在山阳,凡过白喜事,必经三大宗:唱孝歌、说酒话、奠酒。居于首位的孝歌,又称阴歌、丧歌、大待尸……总之是为死人唱的。虽然属下里巴人艺术,却有个极高雅的传说:战国时期,庄子在楚国做大官,其母不幸过世,这位孝子告假守孝三年,其间无所有事事,便将其母一生劬劳编成唱词,每日鼓盆而歌。山阳战国时秦楚反复拉锯,是朝秦暮楚的发源地,孝歌创始人又是那么个伟大人物,会唱者之众,喜听者之广,不仅是今天席卷全国的“西北风”望尘莫及,就连文革中强迫流行的语录歌也只能望其项背。

唱、听孝歌有诸多上瘾的,唱者叫“篓子”,听者叫“迷”。据说,县西有个姓朱的“篓子”,瘾特大。某天下午,朱“篓子”刚刚收工回家,饿的前胸贴后背,人也累的半死,同村几个“迷”为考验他对孝歌的热爱程度,谎称相邻的柞水某村死了人,一时请不到歌师,亡灵备受冷落,孝子好不着急。朱“篓子”一听,立马忘了疲劳,忘了饥饿,两脚生风,披星赶场。翻过一山又一山,走过一沟又一沟,见某村黑灯瞎火一派静谧,哪有半点过大事的迹象?当上了,唱瘾也逗起来了,怎么办?捡起两块石片,一个人化出化入扮几个角色,绕着归途中一棵大核桃树,认认真真直唱到东山露白。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商洛山中的歌师更是俯拾皆是,并不见得人人都有登场表现的机会。过去日子紧巴的时候,歌师们都是撵上门义务献艺,不要东西不要钱,只要混个肚儿圆。一般都是同门三五个人搭帮,如若两帮歌师不期而遇,就要互掐抢场子了。有年下乡,笔者有幸观看了朱“篓子”与外乡吴“篓子”互掐抢场子的精彩一幕。

朱“篓子”村死了人,这演出权当然非他莫属了。请灵结束,晚饭吃毕,来到十字路口开歌路。孝子们披麻戴孝双膝跪地排成长蛇阵,一路烧着叠成人字形的火纸,歌师敲敲打打抑扬顿挫,从盘古开天地一直讲到中华民国。当他们跨进灵堂脚跟还未站稳,不期又闯进一帮人来,是邻村的吴“篓子”带着他的师兄弟。两强相遇,狭路相逢勇者胜,不屈不挠的互掐开始。老吴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先假惺惺“谦虚”道:“锣鼓一响慌手脚,提起裤子摸不着腰,叫声朱兄莫见笑,我是前来凑热闹。”老朱也不是省油的灯,立马“恭维”:“朱兄唱歌真出奇,婉转悠扬赛黄鹂。公鸡听后能下蛋,秤砣听了能凫水。”序幕拉开,接下来便是唱盘歌,形式跟电影《刘三姐》中对歌差不多。没有打虎胆,怎敢虎山行?老吴在回答对方的同时,又出更大的难题来刁难对方。相互盘问的内容,也无非是朝代事件、历史人物、神话传说及生活谜语等。亲不亲,一村人,围坐在四周的“迷”们自然偏向朱“篓子”,如果老朱对答如流并能噎住对方,立即报以热烈掌声;相反,如果老朱卡壳,他们恨不得冲上去递几句。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到底是老朱尽占天时地利人和赢得满堂彩,末了还不忘警告老吴:“吴兄好比一根葱,头尖体胖腹中空。你的盘头不咋相,以后歌场少骚情!”

击败了老吴,朱“篓子”这才消消停停拉开架式,由孝子举灵幡领着,他挎小鼓打头,大弟子拍铙随后,二弟子提锣跟随,三弟子四弟子留作预备队。孝歌,当然是以劝人行孝为主要内容,先唱警示儿子的《王祥卧冰》、《董永卖身》,再唱劝诫女儿的《提萦上书》、《朱氏割肝》,一会如泣如诉,一会慷慨激昂。以山阳风俗,亡者停丧以单日为计,或三,或五,或七甚至九天十一天,停几晚孝歌就要唱几晚。《二十四孝》当然是主旋律,可内容终究就那么多,不能跟复读机一样老是重复吧?得,扩展开来,从狭义孝歌到朝代歌到处世歌到娱乐歌到乱碰头,再不够,还有《四郎探母》、《玉龙扇》、《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些整本戏呢。白天睡觉晚上熬夜,五天下来,老朱瘾是过足了,可整个人瘦了一圈,声音沙哑,走路飘忽,面容比孝子还憔悴。

不为名,不为利,商洛山民却为何对孝歌如此热衷?我曾问过好多人,各人有各人的解释,朱“篓子”的答案是“图个乐呵”。但我想,这其中的奥秘岂是一个乐字解得?贾平凹的散文《秦腔》中,有段关中人与秦腔的论述: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生时落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孝歌之于商洛山民,又何尝不是如此?

(原载《西北民俗》1989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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