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诗话】知豔齋|古今诗谶
古今诗谶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始知必不免。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世说新语》
崔曙进士作《明堂火珠》诗试帖曰:“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当时以为警句。及来年卒,唯一女名星星,人始悟其自谶也。——《本事诗》
季兰,名冶,以字行,峡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当时才子颇夸纤丽,殊少荒艳之态。始年六岁时,作《蔷薇诗》云:“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见曰:“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后以交游文士,微泄风声,皆出乎轻薄之口。——《唐才子传》
(薛)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中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即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已。——《稿简赘笔》
江都迷楼宫人杭静《夜半歌》云:“河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营。杨柳飞绵何处去,李花结果自然成。”又炀帝作《凤艒歌》云:“ 三月三日到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意欲持钩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皆唐兴之兆。又炀帝《索酒歌》云:“宫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焰奕红辉。”其后迷楼为唐兵所焚,竟叶诗谶。——《乐府诗话》
刘希夷尝为《白头翁咏》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谁复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也?”乃更作一句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此句复似谶矣,然死生有命,岂复由此。”乃两存之。诗成未周,为奸所杀,或云宋之问害之。——《大唐新语》
许太尉将未第时,居福州罾浦巷。夜有虎自东山逾破城入其园,伤圈豕而去。及旦,举室虑其复至.太尉不以为异,且高吟曰:“昨夜虎入我园.明年我作状元。”叔母戏续其下云:“癫狗不要乱吠.且在屋里低蹲。”邻里传以为笑。明年.太尉魁天下士,后登政府。叔母之子特以恩得官至大夫,谓之许工部,旧所居室,太尉悉以与之。后工部得心疾,家人闭不使出,所谓“癫狗低蹲”之语,乃其母诗实先谶也。——《夷坚志》
沈询夜宴僚友,歌著辞令曰:“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打时双打取,莫遣两分离。”是夕为奴归秦所杀,夫妻并死。——《南部新书》
徽宗於禁苑植荔支,结实以赐燕帅王安中。《御制》诗云:“葆和殿下荔支丹,文武衣冠被百蛮。思与近臣同此味,红尘飞鞚过燕山。”盖用樊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支来”句意,竟成语谶。——《归田诗话》
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天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鹏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卒,乃“醉卧古藤阴下”之谶也。——《冷斋夜话》
邓英堂秀才偕妻陈淑兰,各画兰竹数枝,赠毛俟园广文。毛谢以诗,曰:“闺中清课剪冰纨,夫写筼筜妇写兰。料得图中爱双绝,水精帘下并肩看。”未几,英堂无故自沉于水。越三月,淑兰殉夫自缢。毛追忆诗中“双绝”二字、“水精帘”三字,早成诗谶,叹悔莫及。——《随园诗话》
郑鱼门志钥先生督学江南,清廉爱士,所识拔皆一时名流,沈文悫公亦出门下。偶到金陵,游莫愁湖,有句云:“我来湖上愁难了,不信当年有莫愁。”已而落职。行至西湖,《别诸门生》云;“此后相逢明月夜,定知相忆在西湖。”亡何,竞归道山,停柩湖上。人皆以为诗谶。 ——《随园诗话》
尹文端公年七十七而薨。薨时,满榻纷披,皆诗草也。病革,闻皇上有驾临之信,才略收拾。前一月,命诸公子作送春诗。西席解吉庵赋云:“也知住已经三月,其奈逢须隔一年。遗爱只留庭树好,余晖空托架花鲜。”公甚赏之,动笔加圈。殁后方知皆谶。公第四公子树斋为尚书,应第三句。又一联云:“千红万紫费安排,底事功成驾便回?”亦暗藏骑箕之意,皆无心偶触云。——《随园诗话》
句曲女史,孔静亭退庵太仆之幼女,王孔翔公子之室也。敷腴窈窕,有大家风。辛亥春,随其姑潘夫人来园看花,家人交口誉之。性尤爱静,工诗。记其《寄外》云:“一别看看数月期,孤灯独坐泪如丝。多情最是天边月,两地离愁总得知。”“欲写相思寄锦笺,徘徊无语倚窗前。劝君莫失芙蓉约,辜负香衾独自眠。”皆性灵独出。今年六月,忽咏《残荷》云:“丰姿昨夜尚堪夸,开落无端恨转加。早识今番摧太急,不如前日不开花。”孔翔讶为不祥。七月间,竟以产难亡。古人所云诗谶,其信然耶?——《随园诗话》
唐宣宗微时,以武宗忌之,遁迹为僧。一日游方,遇黄蘖禅师同行,因观瀑布。黄蘖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宣宗曰:“当为续成之。”黄蘖云:“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宣宗续云:“溪涧岂能留得信,终归大海作波涛。”其后宣宗竟践位,志先见于此诗矣。然自宣宗以后,接懿僖之时,宇内遂不靖,则作波涛之语,岂非谶耶?——《庚溪诗话》
侍姬明碄,粗知文义,亦能以常言成隽语。尝夏夜月明,窗外夹竹桃盛开,影落枕上,因作花影诗,曰:“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意颇自喜,次年竟病殁。其婢玉台侍余二年余,年甫十八,亦相继夭逝,两处空花,遂成诗谶。气机所动,作者殊不自知也。——《阅微草堂笔记》
少年诗必避萧瑟语,丁飞涛仪部澎尝咏蝶云:“爱尔飘扬意,依人冉冉飞。高低惜芳草,浩荡弄春晖。有梦长为客,无家尚忆归。故园风物变,杨柳未应稀。”五六二句,群叹其有神采。柴绍炳见之,愀然曰:“飞涛少年登第,风雪路阔,忽作此酸楚语,当非佳祥。”已而果被谪出塞。久之归里,故宅已售之他人,百物更变,惟垂柳数株,翳绿如昔,人谓为诗谶也。——《清稗类钞》
童筠,山阴人。游毛西河之门,工诗文。幼聘姑女田玉娥,未婚,而童以事北上。田送之,诗曰:“钱塘相送远,过此是杭州。月杵舂乡梦,霜砧捣客愁。渡头千树老,江上一帆秋。无限临歧意,东西水自流。”后童竟不归,田亦夭亡。——《清稗类钞》
马照临,字荐葵,性倜傥,嗜吟咏。某年冬,应郡试,居淝城甚久。一夕,诣包孝肃祠坐月,得句云:“浩气空随流水去,娟娟寒月照何人?”次日,携稿呈其师。师见之,惊曰:“子其欲骑长鲸以追青莲乎?何败兴乃尔!”立命笔,易“空随”为“不随”。荐葵犹作豪语以应之曰:“信如是,某之愿也。”未几,试毕归,渡巢湖,中流遇风,舟覆,果落水死,此诗谶也。——《清稗类钞》
黎状元淳,初膺乡荐至京师,将礼部会试时,盘礴间,闻酒楼上有妇人唤其名,举头观之,则角妓也,乃知为同辈所啐。于是登楼吟曰:“千里邀游赴帝京,忽闻楼上唤黎淳。状元自是天生定,先遣嫦娥报我名。”已而果然。——《七修类稿》
郁达夫于小说散文之外,诗词亦佳。风流蕴藉,情意率真,皆如其人。郁诗多自谶之语,时人称异。如一九三五年四十言志诗云:“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但求饭饱牛衣暖,苟活人间再十年。”(抗日战争前二年,题杭州新居“风雨茅庐”)。一九三九年一月发表于《星洲晚报》副刊《繁星》的七绝云:“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万里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在星洲。”郁氏抗战期间在香港、南洋从事抗日救亡活动,新加坡沦陷后流亡苏门答腊,一九四五年九月被日寇宪兵杀害。时人谓作上述二诗时,郁氏若有预感。实则人事之变,有识之士固可推测其因果关系也。——《东方文苑》
抗战胜利后,梁鸿志被国民政府上海高等法院以叛国罪判处死刑,1946年11月9日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执行枪决。当时有杂志特意登载了梁鸿志的两句旧诗:“他年精卫终投海,何处爰居可避风。”明示对汪(客死海外)、梁(无处可逃)结局早有预言。其实,《爰居阁诗》中,此类踪迹还有不少,比如挽黄秋岳诗“青山我独在,白首君同归”(《哭黄哲维》),不由得让人想起潘岳、石崇“白首同所归”的故典(事见《晋书·石崇传》)。诗谶之论,信耶非耶?——《钱锺书批阅〈爰居阁诗〉》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济南号”邮机飞至济南附近,忽然撞上开山。在死前的几个月,徐志摩留下了预言式的诗谶:“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而在再前的几个月,他发表了《爱的灵感》,那里面的诗句更象是诗人对人间的诀别之辞:“现在我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这种诗谶可以再往前追溯,比如那一首短短的《黄鹂》,便象他短短一生的写照:“但它一展翅,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它飞了,不见了,没了——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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