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崖转千峰 1.召唤
几千个人,在叆叇那样城乡各占其半的市镇里,已经显得人多势众,浩浩荡荡。然而,躲入附近延绵千里的深山,却仿佛一滴水归入大海,无影无踪。
虽然是暂时躲避了覆帮之祸,叆叇帮几千名弟子仍然不时胆颤心惊,杯弓蛇影。冒险下山的两名弟子正在复述他们所见情形的可怕:
“兰苑巷总舵被烧成一片白地,还有很多军队,一条街一条街的搜寻,一个可疑的人也不放过。”
“找了几个我们的联络点,每一个点都清空了。没来得及通知到的同门,不是被杀,就是被抓……”
“期颐直接派来的官兵,听说是准备联合当地官府,大举搜山!”
听见这个最惊人的消息,许多人忍不住纷纷惊呼起来。
沈慧薇默然地听着,站在峰头,遥遥望定山下斜阳暮色,平原处雾霭沉沉,半晌慢慢地问:“官兵是期颐派出来的吗?是总督军还是节度使军?”
在此节骨眼上,她只管盯住细节问,下山探访的弟子诧然回答:“是节度使派来的。”
沈慧薇眼内转过一抹笑意:“这就没问题了。”
总督掌管期颐及辖下七省一切生杀大权,叆叇所处的这个地方正属于他统治的范围以内,如果由他名义派出重兵镇压一个据说是有“逆乱”罪名的帮派,那简直是无从辩说。节度使,可就大大不一样,重要的区别在于节度使的军队是自治军,朝廷对于自治军有着严格规定,不准超出权力许可的范围。而现在,节度使已经明显犯规,地方上之所以无人反对,只是因为要保持彼此之间的和气,而这块地区的最高武勋皇甫总督,又是那个发兵之人的岳父。
——既然如此,只要自己亮出平乱印,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吧?
她捏紧了藏在袖中的玉印,忽然之间,心里为一种奇特情绪所萦绕。人生际遇,那样难于解释……守护圣女、云英令、平乱印,种种看似带有无限风光和权威的身份抑或标记不期而至,与她十多年悲惨压抑的经历是如何的格格不入。然而,这一切,终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幻罢?她一生已那样开了头,多一分奢望也是不能。最明亮总是最迷惘,最繁华也是最悲凉。——那个算卦的道人,预言竟然是出奇准确啊!
抛开纷杂思绪,她返身向叆叇在山里的临时休憩地点走去。
在她亮出云英令前,总舵有两个人身份最为尊贵,一是丁堂主,一是萧堂主。丁堂主从期颐返归。而作为神话人物剑神的妻子,萧金铃是随同丈夫一起加入叆叇的,虽然本身才能并不出众,却理所当然地受到重视。
萧金铃即使在毫无成见的人看来,也会因她的过度平凡而觉得这个女子和白衣剑神配对的事实,是多么不可思议。无论容貌、武功、才能、品性,乃至家世出身,无一可与那衣冠似雪的男子稍相比衡。
和那个潇疏世外的男人不同,她却是极端热衷于红尘、脂粉、浮华和虚荣,平凡得微不足道。对于四年来她被丈夫几近遗弃的抛在地方上,虽时有怨言,然而从她对生活物质的享受程度上来看,众人却觉得她已经无所不满足,不惬意。双方的隔阂差别是如此不可跨越,令人猜测,剑神安排她加入叆叇,可能也是因为预知她将会在帮内受到普遍尊重,从生活上弥补她一点罢?
没人知道剑神为何娶她,只从她故作神秘、吞吞吐吐的话意里猜出几分,她可能于无意中救过剑神的命,又或者因为一时荒唐他们是奉子成亲……对于这种种流言,促狭而又尖刻的谢秀苓一语归纳:“总之,她找到了捷径让剑神以身相许。”
不论如何,萧金铃也是贵为堂主,沈慧薇对她一向尊重有加。
每逢有事,沈慧薇总是先向丁萧两位请示、禀报,由她们首肯,决定行动的命令才会正式发出。
但这时,她走向那里的脚步不乏犹豫。
怕见丁堂主。
强行中止拜师大礼,这几乎是沈慧薇一生以来所做的最为强硬之事,偏偏,对象又是于她有大恩的丁堂主。双方不可避免产生了强烈冲突。
凡是了解到这个冲突,即使是最宽容的人,也会把咎因归于沈慧薇,责备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山野里的晚风,吹在身上刻骨寒冷。沈慧薇陡然打了个寒噤,拉紧了衣裳,慢慢向前走着,脚下越来越是沉重。
原本打算找到妹子以后,就回去向丁堂主陪礼。岂知后来发生一系列事件,救宗华,赶回总舵,传讯帮主于送灵途中离奇失踪,亮出云英令,安排数千弟子化整为零遁入深山。这期间,再也没有机会和丁堂主单独相处。
然而她明白,代表帮主威严的云英令一亮,丁堂主对她更是难以谅解。
暮色之中,有道身影自前晃过,恰是丁堂主。见到她,冷哼了声,昂着头走了过去。
沈慧薇追上两步,陪起笑脸:“夫人……”
“哎哟,这可不敢当。”丁堂主阴阳怪气地回答,“我不该在这儿,挡了沈姑娘的道了。”
沈慧薇恳切地道:“夫人大恩,晚辈不敢或忘。自今而后,夫人便是我的长辈,我敬夫人,如同娘亲一般。”
“得了得了。”丁堂主厌恶地转身,“说得跟唱戏似的,没的叫人羞耻。——你是立了大功成了大名,这就找我卖乖来了,哼!做好做歹都由着你,面子也要,夹里也要,我都留给你了还不成么?”
沈慧薇仍是笑道:“那日原是想着同你老人家负荆请罪来的,只是……”
丁堂主并不等她说完,狠狠一拂袖,昂着头扬长而去。沈慧薇进亦不是,退也不是,莫名难堪。
风中隐约传来细碎如流水的声音,迎风独立的蓝衣少女眉尖微微一跳,缓缓转过身来,循声望去。
一个全身黑纱的少女从山角处转过来,大灯笼裤脚飘飘转转,两足赤裸,手足各自挂着三五个金碧辉煌的镯子,行动间相互撞击发出细碎声响。脸上涂得极白,双唇殷红而丰润,双眉夸张的斜挑入鬓,乌黑眼圈,桃红眼影,这一黑一红映衬得目中水色似乎随时要滴了出来。
叆叇帮暂时避难的山谷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奇形怪状打扮、如画中浓油墨彩人物一般的少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视线,窃窃私语。
沈慧薇注视着她,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仿佛倾刻间抽离了所有的生气。
对面,脂粉重重掩盖下的那张脸忽地一舒,红唇绽放出一朵笑容:“沈姑娘,可找到你了。老爷子有命,叫你即刻随我去。”
她伸出雪白的手,上面长长五根指甲,涂着鲜红蔻丹,抓住沈慧薇的手腕。
沈慧薇皱了皱眉,夺手冷淡:“这位穿黑衣的姐姐,陌生得很。”
黑衣少女抚抚面颊,格格娇笑:“我一直在老爷子身边服侍,是你才回来,不认识我吧。”
沈慧薇释然微笑:“也对。可是,他……你怎会找到这里?”
少女又一次抓住她:“你躲在哪儿,还能瞒得住老爷子?我们走吧。或者,你要交代一下再走?”
她语音又尖又利,回响在到处人影晃动和视线交织的山谷以内,沈慧薇脸上红了红,立刻又变得雪白,慢慢回答:“不必。”
天色全黑下来,两人越过几道山梁,穿过数个山谷,离开叆叇帮安身之地已经远了。沈慧薇走得跌跌撞撞,那少女皱着眉,在拉了她几把可沈慧薇却一次比一次更慢以后,忍无可忍叫了起来:“叆叇年轻一代最强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还说呢!”沈慧薇立刻反唇相讥,“姐姐啊,你是习惯了不穿鞋子走路,我可是为了安顿同门子弟熬了两三个通宵啦。我真的走不动了。”
“我习惯……”那少女气呼呼说了半句,忍住不说。
沈慧薇捂着嘴嘻嘻的笑:“难道不是吗?在那边的人,光脚走路这是第一步呢。”
“唔……”少女眼中闪过些许奇怪的神色,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行了行了,快走吧,别磨蹭了。”
“我不行了。”沈慧薇干脆坐了下来,“姐姐,你也休息一下。反正,那位和气得很,不会怪我们怠慢的。”
“啊?”那个少女叫了一声,忽然闭上了嘴。一言不发地,也找了一块石头坐着。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沈慧薇慢悠悠拉起家常。
黑衣少女不自然一笑,没答话,那神色里,可就透出了十二分郑重。
沈慧薇却好奇心重到无以复加,喋喋不休地追问:“姐姐这件衣裳,是和从前脆梅姐姐的一模一样。我这次回来,还没见过脆梅姐姐,想来,你顶了她的差了?”
黑衣少女微笑道:“你有几年没回来了,这变得可多了。”
沈慧薇悠悠叹口气:“是呀。人不识,事已非,连规矩也变了。”
“嗯?”
“那位老爷子,一向都是自私,阴狠,毒辣,酷苛,轻诺寡信,无耻寡恩。”沈慧薇冷冷数落着,她口中的那个“老爷子”,仿佛是她仇人似的,形容到万分刻薄,“他终朝生活在黑暗里,可没一件事情敢于正大光明来做。比方说,他有什么差遣,从来都是一对一偷偷摸摸进行,不会让他手下在任何有人的地方公开露面。”